回到办公室，那股香烛味好像还粘在衣服上。我把外衣脱下，甩了甩，坐下灌了一大口凉掉的浓茶，苦涩味让我脑子清醒了点。没时间犹豫，抓起座机就给银保监负责协查的老刘拨了过去。电话那头键盘声噼里啪啦，老刘接起电话，口气带着被打断的不耐烦：“喂？老解，又啥急事儿火烧眉毛了？”

“刘处，帮个忙，紧急协查，可能涉及重大骗保，”我语速飞快，肩膀夹着电话，手已经在内部系统里填申请单，“被保险人李慧，身份证号510XXX，麻烦优先拉她名下所有保单，跨公司的，一张都别漏！”

“又来大案子了？”老刘那边键盘声停了停，“材料走流程了吗？光打电话可不行，函件、申请表、情况说明，规矩你懂的。”

“知道知道，电子申请我刚提交了，加急！纸质件小陈现在就跑您那儿送！”我朝门口候着的小陈使了个眼色，小伙子抓起文件夹就冲了出去。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敲着鼓点。不能干等着。我从抽屉深处翻出那个磨得发毛的黑色通讯录，哗啦啦翻到“老赵”那页。老赵是市局刑侦的，老伙计了，人靠谱，就是脾气倔得像头牛。

电话接通，背景音嘈杂，老赵的大嗓门一如既往：“解经理？稀客啊，怎么，又发现哪家骗保的想让我们帮你擦屁股？”

“老赵，没急事不找你，”我没心思寒暄，直接切正题，“有个案子，死者李慧，她丈夫周明生嫌疑很大。我需要查他近两年的征信详细版和全部银行流水。我怀疑他债务窟窿巨大，同时给他老婆猛买保险。”

“哎哟我的解大经理，”老赵在电话那头啧了一声，“你上下嘴皮一碰就要流水要征信，那是随便能查的吗？得立案！你有确凿证据证明他犯罪了吗？光怀疑可不行，我这儿手续严着呢！”

“现在证据还在收集中，但苗头很不对，”我压着性子解释，“死者妹妹刚送来一沓保单复印件，周明生在他妻子名下投了巨额意外险，受益人全是他自己。我需要流水和征信印证他的动机和时间线。老赵，这事儿，很可能牵涉人命，不是普通的合同纠纷。”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隐约的咳嗽声和纸张翻动声。“……真这么严重？”老赵的语气严肃了些，“那你先把现有材料，特别是保单和事故情况，整理个简要说明传真给我。我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先走个内部请示，特事特办。不过解志远，丑话说前头，这事要是最后立不了案，这锅我可不背。”

“明白！谢了老赵，我马上传！”我松了口气，知道有门儿了。立刻动手整理材料。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灰缸很快就满了。

小陈送完材料回来了，也坐立不安，一会儿起来倒水，一会儿盯着电脑屏幕刷新协查系统，嘴里念念叨叨：“怎么还没出来……”

“急什么，跨公司调数据，哪有那么快。”我头也没抬，声音被烟熏得沙哑。

下午三点多，邮箱终于“叮”一声脆响。我和小陈几乎同时扑到电脑前。点开银保监回复的加密邮件，折腾半天密码，那个Excel表格终于打开了。

小陈倒吸一口冷气，声音都变了调：“三……三十份？！分布在十一家公司！总保额……我数数零……两千九百万！受益人……我的天，全是周明生！”

我没吭声，死死盯着屏幕，握着鼠标的手因为用力，指节发白。我把保单按投保日期排序，一条清晰得可怕的时间线蹦了出来。“全是最近十八个月内投的，”我声音低沉，“你看这密度——从去年三月到十月，平均每两周就蹦出一份新保单！这哪是买保障，这他妈是在批发市场！”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老赵打回来的。“志远，你让我查的那事儿，有点眉目了。”老赵的声音压得低了些，背景也安静了，“从交警队和法医反馈看，事儿不简单。刚安排从人行那边把数据弄出来。好家伙，这周明生可真不是省油的灯！”

老赵传来两份加密PDF。我接收后迅速打开，把周明生的征信报告、银行流水和刚才的保单时间线并排显示在屏幕上。

办公室里只剩下主机嗡嗡的低鸣声。小陈凑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操！这也太明显了！”

两份图表上的曲线，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一起。

我用指尖敲着屏幕上一个节点，声音冷得像冰：“看这儿。去年三月初，周明生的公司第一笔大额贷款逾期。三天后，他就屁颠屁颠给李慧买了第一份高额意外险。”

我滚动鼠标滚轮，手指一次次点在不同位置：“再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每一次他的债务出现一个大窟窿，紧接着就一定有一份甚至几份新保单生效。这不是巧合，这是在填坑！拿他老婆的命填他的债！”

小陈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窜上来：“他……他这是从一开始就……”

我没回答，继续往下挖。调取公司内部系统里由王涛主管的分公司通过的十二份保单的核保记录电子档案。越看，我的心越沉，脸色越难看。

“问题大了去了……”我喃喃自语，突然猛地站起身，手里的平板“啪”地一声重重摔在桌面上，吓了小陈一跳，“这十二份保单，核保材料里李慧的职业写成‘企业高管’，月收入五万？可他妈附带的公司营业执照，我上周就查过了，工商系统里早就注销大半年了！这是伪造投保材料！”

我喘了口气，眼神锐利：“还有，按规定，保额超五百万的，必须对被保险人进行上门当面访谈，确认投保意愿和健康状况。这些记录里，连一张李慧的签字样本照片都没有！所有的流程，看时间戳都是几分钟之内线上‘自动审核’通过的！王涛他这是在闭着眼睛核保吗？！”

就在这节骨眼上，办公室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了，力道大得门板撞在墙上又弹回来。王涛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扫了一眼我和小陈屏幕上的数据，硬邦邦地甩过来一句：

“老解，你出来一下，我们得谈谈。”

小陈噤若寒蝉，瞥了我一眼，识趣地溜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王涛几步走到我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带着威胁：“周明生这个案子，到此为止。他是我们分公司的重要客户，几千号员工的业务量你不是不知道。你再这样查下去，对公司的声誉是毁灭性打击！到时候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我抬起眼，平静地迎上他几乎喷火的目光：“所以，为了声誉，就可以忽略明显的骗保嫌疑？对这十多份保单里明显的违规核保视而不见？”

“那些保单没有问题！”王涛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虚张声势的强硬，“核保流程都符合规定！都是他们两口子互保，知情，本人签字！”

“符合规定？”我冷笑一声，毫不退让，“连最基本的回访都没有？假的职位，假的收入证明也没问题？王总，你我在行里干了这么多年，心里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王涛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闪烁，但很快被更强硬的姿态掩盖：“听着，解志远，我理解你的专业。但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周明生是遇到了财务困难，但他对李慧的感情是真的！你现在咬着不放，只会给所有人带来更大痛苦！何必呢？”

我刚想开口，办公室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骚动。小陈连门都忘了敲，一把推开门，脑袋探进来，气喘吁吁：“解、解老师！李慧的姐姐，李娟女士来了！她说……有非常重要的东西，必须立刻给您看！”

王涛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我没再看他，大步走向接待区。李娟果然坐在沙发上，腿上放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褪色纸箱，眼睛比之前更红肿，但眼神异常坚定，带着豁出去的决绝。一见我出来，她立刻站起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解经理！案子肯定有问题！交警那边迟迟没定论，我们家人想让她尽快入土为安，前几天回京都老家找证件，结果……结果在慧慧房间衣柜底下，找到这个……”

她把箱子塞到我手里，箱子有点沉。“周明生他……他背着我们全家人干的！他一直骗我们，说自己是什么成功企业家……其实他早就债台高筑，欠了一屁股债！不过还有几份保险，您帮看看啥时间能理赔下来，家里现在哪哪都急等钱用”

我接过箱子，放在茶几上打开。里面塞得满满当当。最上面是厚厚一摞不同保险公司的保单正本或复印件，下面是一些医疗记录和好几张银行信用卡的逾期催缴通知单。

我一份份仔细翻看，目光突然停留在其中一份保单的附件页上，投保日期让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份保单的投保日期，”我抬起头，看向李娟，“是李慧第一次发生所谓‘车祸意外’之后没几天。”

李娟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用力抹了一把脸，哽咽道：“去年三月份，周明生说雨天路滑追尾了！慧慧明明只是手臂擦破点皮，轻微挫伤！结果他们居然跑去住院索赔，最后听说赔下来三万块钱！到了十月份，又来了第二次！这次更离谱，慧慧昏睡了大半天！医院本想好好检查，可他非说是脑震荡，没事，急着把人接回家！现在想想，感觉有阴谋……”

这时，我的手机震了。是交警支队法医发来的消息，点开一看，是李慧血液检测的补充报告摘要截图。上面的几行字让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检出卡马西平及氯氮平成分……后者为强效抗精神病类药物，治疗剂量窗窄，过量使用可导致深度镇静、昏迷及呼吸抑制……与酒精或其他中枢抑制剂合用，危险性显著增加……”

这时办公室里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有李娟极力压抑的低低抽泣声。

“不是吧，真有这么狠？”我“啪”地一声合上文件，抓起桌上的平板包和车钥匙，声音不大，却带着决断：“走！去车祸现场。是时候撕开周明生这套‘意外’的说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