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滞，仿佛这具身体还未能完全适应某种内在的变迁。目光，越过自己沾满湿冷泥浆的瘦削肩膀，投向了那片匍匐于地、由纯粹黑暗和无边威严凝聚而成的恐怖轮廓。

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骇，没有疑惑，没有受宠若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只有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像是万载冰封的湖面之下，被一股来自地心深处的暖流（或者说，是更深的寒流）冲击，裂开了第一道微不可见的缝隙。

那带着山峦回响和万古沉寂的问询，还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震颤、回荡：“陛下……您何时归位？”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黝黑的岩石，却冲不散这弥漫在四周、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与诡异。林晚看着那片表示臣服的、象征着此地至高权柄的黑暗，没有立刻回答。她异常平静地转回头，重新将目光投向山下，那片刚刚吞噬了整个李家坳、此刻仍在缓缓蠕动的死亡泥沼。雨水顺着她尖俏的下颌线不断滴落，混着泥浆，砸在身下冰冷的岩石表面，洇开一小圈、一小圈深色的湿痕。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像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造物。

那庞大的黑暗轮廓——此地的山神，在她身后维持着绝对谦卑的匍匐姿态，一动不动，仿佛她不言，它便不敢起，连那翻涌的黑暗能量都收敛了躁动，变得异常温顺。

过了许久，也许只是弹指一瞬，在这片被奇异力量抽离了寻常时间流逝感的空间里。林晚用手撑着身下冰冷粗糙的岩石，试图站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捆绑、寒冷和恐惧而麻木僵硬，她踉跄了一下，身体摇晃，几乎再次摔倒在泥泞之中。

没有预想中搀扶的手。山神依旧匍匐，沉默如影。

但她靠自己稳住了。晃了晃，最终站直了身体，背对着那片代表力量与臣服的黑暗，面朝着山下那片象征着终结与死亡的废墟。

她开始向下走。脚步很慢，带着初醒般的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过小腿的、粘稠冰冷的泥浆里。泥泞在她移动时发出“咕唧咕唧”的、令人不适的声响，死死拉扯着她的每一步，仿佛这片土地本身不愿让她离去。每向前一步，都像是在与这片刚刚吞噬了数百条生命的沼泽进行一场沉默而艰难的抗争。

山神，那黑暗的轮廓，无声无息地在她身后移动。它没有具体的形体，却又仿佛无处不在，如同她身后自行延展的、拥有生命的影子，始终保持着一段既恭敬又不容逾越的距离，寸步不离。它所过之处，翻涌的泥浆似乎变得温顺平静，躁动不安的山石归于沉寂，连那些狂暴抽打的雨丝，在即将落到她周身范围内时，都仿佛被无形之力抚慰，变得轻柔而驯服。

她走向那片熟悉的、此刻却彻底陌生的废墟。

曾经是村口，那棵承载了无数村民闲话与议事的古老槐树所在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被泥浆填满的深坑，几截断裂的、沾满黑黄色污秽的粗壮根须，如同垂死巨人的手指，狰狞地、绝望地指向灰暗的天空。曾经是鳞次栉比的房屋的地方，只剩下偶尔从泥浆中凸出的、扭曲变形的木梁或碎裂的瓦片，像是坟墓中偶然显露的骸骨。曾经是人畜行走的道路，已彻底与周围吞噬一切的泥沼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辨。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土腥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和绝对终结的寂静。除了永无止境的雨声和泥水缓慢流动的汩汩声，再无其他生命的迹象。

她看到了半掩在泥浆里的一只小小的、颜色鲜亮却肮脏不堪的虎头鞋，那是隔壁总流着鼻涕、喜欢跟在她后面咿呀学语的二丫的，昨天似乎还看见她穿着在院子里蹒跚学步。她看到了李富贵家那扇曾经刷着鲜亮红漆、象征着村里最高权威和体面的大门，如今像一块被遗弃的破木板般，歪歪斜斜地插在泥里，红漆剥落，沾满了污秽，昔日的威严荡然无存。

她继续往前走，脚步不停，目光冷静地扫过每一处触目惊心的残骸，像是在进行一场迟来的巡视。

在一堆被泥石流彻底冲垮、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土墙废墟旁，她看到了张氏。她的婶娘，那个十几年来骂她“灾星”、“讨债鬼”、将一切不如意归咎于她的女人，半个身子被沉重的泥石和断裂的房梁死死压住，花白的头发散乱不堪，沾满了泥浆，早已没了任何生机。一张脸因为极致的惊恐和窒息而扭曲变形，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同样灰暗、却不再属于她的天空。

林晚在她面前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下。雨水孜孜不倦地冲刷着张氏脸上的污泥，勉强露出底下泛着青白的、僵硬的肤色。没有恨，也没有快意。她只是看着，像看一块路边的石头，一截燃烧殆尽的枯木，没有任何情感的涟漪。

然后，她移开目光，继续向前，步伐没有一丝紊乱。

她看到了王老栓的婆娘，那个在村里叫嚷得最凶、带头将她定为灾星的女人，被一根尖锐粗壮的椽子当胸穿过，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以一种怪异而痛苦的姿势，挂在了一棵被泥石流冲得歪倒的树干上。看到了李三和赵老四，那两个抬她上山、对她粗暴无礼的汉子，相互纠缠着，面部朝下，淹死在一个不大的泥水洼里，脸上凝固着临死前最后一刻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她走得很慢，看得很仔细。像是在确认某种结果，又像是在熟悉这片刚刚被她（无意识间？）的力量彻底“清洗”过的领地。

整个村庄，除了她，无一活物。

她走到了村庄的边缘，曾经是那条她唯一感到过片刻宁静与温柔的小河的地方。如今，河道被汹涌的泥石流彻底填平、改道，只剩下浑浊的泥水在低洼处无力地汇聚、滞留。她记忆中那条清澈见底、有着欢快水流和光滑鹅卵石的小河，连同那水中游弋的小鱼和洒落水面的阳光，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停了下来，站在泥沼与相对坚实土地的边缘，望着眼前这片彻底的、绝对的死寂。

雨，不知在何时，变小了。从之前的瓢泼倾盆，变成了淅淅沥沥、绵密不绝的雨丝。天空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似乎也淡了一些，透出些许绝望般的灰白。

她身后的黑暗，那片山神的轮廓，依旧沉默地、忠实地跟随着，如同最忠诚的古老护卫，又如同最谦卑的宫廷仆从，静候着主人的下一个指令。

林晚抬起自己沾满干涸泥浆、显得有些肮脏的手，看着手背上清晰的纹理，以及手腕上那圈被藤条勒出的、尚未完全消散的紫红色淤痕。她慢慢地、坚定地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混杂着泥污的皮肉里，带来一丝清晰的刺痛。

然后，她再一次，转过了身。这一次，是彻底地面向那片始终匍匐在地的黑暗。

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空寂，不再麻木。

那黑沉沉的眸子里，像是有什么沉睡万古的东西，被这毁灭的景象、这臣服的姿态、这直抵灵魂的呼唤，彻底地惊醒了。不是温暖，不是光明，而是一种冰冷的、沉淀了太久太久的……了然与确认。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被强行封印和遗忘、如今终于冲破枷锁的……本能与权柄，正在迅速苏生。

她看着那团代表着此地主宰力量的黑暗，看着那其中蕴含的、足以让山川易形、江河断流的恐怖能量。

她张了嘴，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寒冷的侵蚀以及初醒的滞涩而显得有些低哑，依旧残留着一丝属于少女的、未褪尽的稚嫩，然而，在这稚嫩之下，却奇异地混合并开始主导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古老的、带着无形威压的威严。

“你，认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