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柜上那个黑色的存储器，不再仅仅是一块沉默的金属。它变成了一个活物，一个在寂静中不断发出低频嗡鸣的活物，它的存在感充斥着我公寓的每一个角落。林晚事件让我窥见了记忆操控背后的道德深渊，而那条关于我自身“早期测试记录”的日志，则像最后一块砝码，压垮了我摇摆不定的天平。

我不能再待在这虚假的安宁里，被动的等待只会让我在迷雾中越陷越深。

玄溟，无论他是钥匙还是陷阱，都是我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线索。

我用指尖碰触了存储器的感应区。

冰凉的触感。它无声地亮起一圈幽蓝色的微光，随即投射出一段全息影像，上面只有一个坐标地址，以及一行小字：“独自前来。清除所有追踪。”

地址位于城市边缘，一个早已废弃的工业区。

那里是城市的盲肠，充斥着破败的厂房和被人们遗忘的历史。

我没有完全听从“清除所有追踪”的指令。

我在鞋跟的夹层里植入了一个微型定位器，这是我能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道保险。

然后，我驱车驶入逐渐暗淡的暮色，将城市的灯火抛在身后。

废弃的工业区像一头沉睡的巨兽骸骨，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按照坐标指引，我停在一座锈迹斑斑的庞大厂房前。铁门虚掩着，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里面空旷得可怕，只有高耸的、布满蛛网的穹顶和地面上厚厚的积尘。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机油和陈年腐朽的气味。

玄溟从一根巨大的承重柱后走了出来，依旧穿着那件深灰色大衣，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来了。”他的语气平淡，仿佛我们只是约在某个咖啡馆见面。

“我来了。”我站定，与他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现在，告诉我，你都知道什么。那个‘社会净化计划’，还有我。”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踱了几步，靴子踩在灰尘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彼岸计划’，这是它真正的名字。初衷，据说是利用记忆删除技术，帮助那些遭受严重心理创伤、无法正常生活的士兵和灾难幸存者，让他们获得新生。”

“据说是？”我捕捉到他语气中的保留。

“理念很美好，不是吗？”玄溟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我，“抹去地狱般的记忆，赋予他们平静的余生。但权力一旦被赋予，边界就变得模糊。很快，它的应用范围扩大了……那些‘不合时宜’的政见者，‘影响稳定’的抗议者，‘社会负担’的重症患者……他们的痛苦，他们的记忆，甚至他们的人格，都被判定为‘需要修正’。”

我感到一股寒意。“你是说，记忆删除被用于……政治镇压和人口管理？”

“不仅仅是删除，泠。”玄溟的声音低沉下去，“是重塑。是制造出温顺的、没有过去、也没有反抗意志的‘空白灵魂’。而你，”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剖开我，“‘彼岸计划’最年轻、也最天才的首席技术顾问，泠，你是这个计划得以实现的核心人物之一。”

首席技术顾问。

这几个字像子弹一样击中了我。

我一直以为自己可能是个受害者，一个被抹去记忆的试验品，或者顶多是个不知情的研究员。

我从没想过，我会是……缔造者之一。

“不可能……”我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带着一丝虚弱，“我没有任何相关记忆……”

“这就是最讽刺的地方，不是吗？”玄溟走近几步，他的身影在巨大的空间里显得既压迫又孤寂，“计划的倡导者和技术核心，最终亲自躺上了手术台，要求删除自己所有相关的记忆。为什么？是因为内疚？还是因为……你发现了计划背后更黑暗的秘密，以至于无法承受？”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

我是刽子手，然后选择了失忆？

这太荒谬了！

“证据呢？”我抬起头，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你说的一切，证据在哪里？我凭什么相信你？也许你才是那个计划的残余势力，现在来找我，是为了灭口，或者继续利用我？”

信任的裂谷在我们之间清晰可见，深不见底。

玄溟对我的质疑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怀疑是合理的。跟我来，我带你看证据。”

他带着我穿过厂房，来到后方一个隐蔽的、通往地下的楼梯口。

楼梯锈蚀得更严重，踩上去摇摇欲坠。

下方是一扇厚重的、看起来早已废弃的金属防爆门。

玄溟在门旁一个不起眼的控制面板上输入了一长串复杂的密码，又进行了一次视网膜扫描。

门内传来沉闷的机括转动声，然后缓缓向内开启。

一股混合着尘埃和电子设备冷却剂的气味扑面而来。

门后，是一条向下的、灯火通明的现代化走廊。与地上的破败截然不同，这里干净、冰冷，墙壁是光滑的合金，头顶是无声运行的照明系统。这里是一个被完美隐藏起来的地下设施。

“这里是‘彼岸计划’的早期主要实验室之一，官方记录中早已销毁废弃。”玄溟解释道，率先走了进去。

我跟在他身后，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走廊两侧是一个个房间，透过观察窗，能看到里面摆放着老一代的记忆链接椅和各种复杂的神经信号监测设备。

一切都保持着随时可以启动的状态，仿佛只是暂时沉寂。

玄溟最终在一扇标有“核心档案室”的门前停下。

同样繁琐的验证程序后，我们进入了其中。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档案架，排列着数以千计的实体档案盒，上面标注着编号和日期。

空气净化系统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计划数字化后的很多关键数据都被清洗了，”玄溟一边在档案架间穿行，一边说，“但他们最初的一些纸质记录和早期实验者的物理档案还留在这里，或许是作为某种……保险或者纪念。”

他停在一个档案架前，手指划过一排排标签，最终精准地抽出了一个深蓝色的硬质档案盒。

他将盒子递给我。

盒子很沉。

封面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只有一个冰冷的编号，以及一个醒目的、用红色墨水盖上的印章。

印章的图案很复杂，核心是一把穿过大脑的钥匙。

而印章下方的文字，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最高风险等级-项目核心-泠】。

是我的名字。

那红色的印记，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又像一道审判的烙印。

我的手指有些颤抖，打开了档案盒。

里面是厚厚的文件。

最上面是一叠个人简历和入职协议，照片上的人，年轻，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那确实是我，却又陌生的可怕。

简历上罗列着我惊人的学历和早期研究成果，最终入职单位正是“彼岸计划”，职位栏清晰地打印着：首席技术顾问。

下面是一些技术草案的复印件，上面有我的签名和批注，笔迹与我现在的截然不同，更凌厉，更果决。再往下，是几份实验评估报告，我对其他“早期自愿者”的记忆稳定性、情绪剥离效率做出的冷冰冰的技术判断……

每一页纸，每一个字，都在无声地证明着玄溟的话。

我不是受害者，我是共犯，是推动者。

我猛地合上档案，巨大的信息量让我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我一直试图填补的记忆空白，原来填充的是这样的罪孽。

“现在你明白了吗？”玄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你删除自己的记忆，或许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为了……逃避。”

就在这时——“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并非来自我们方向的声响，从档案室门口传来。

玄溟脸色骤变，猛地扑向我，将我连同那个沉重的档案盒一起扑倒在地。

几乎在同一瞬间，我们刚才站立的位置，身后的档案架上，爆开了一串无声的火星！合金架上出现了几个清晰的凹坑。

消音武器！

有人在我们查看档案时，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里，并且直接下了杀手！

玄溟的反应快得惊人，他拉着我，利用密集的档案架作为掩护，快速向房间深处移动。更多的无声子弹击打在金属架和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黑暗中，我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脏狂跳的声音。袭击者不止一个，他们的脚步轻而迅捷，正在从两侧包抄过来。

我们被困住了。

玄溟紧紧攥着我的手臂，他的体温透过衣物传来，是此刻唯一确定的真实感。他低头，在我耳边急速低语，热气拂过我的耳廓：“听着，档案盒里有线索……找到‘摇篮’……”

话音未落，一道刺目的强光手电光束猛地打在我们藏身的角落，瞬间剥夺了我们的视觉。

冰冷的枪口，在强光后，对准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