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镇盘踞在两省交界的山坳里,像一块被时代遗忘的旧疤。长途巴士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将近四个小时,把一车昏昏欲睡的乘客和弥漫的、混合着汗味与尘土的气息,一同吐在了镇汽车站简陋的空地上。
沈知遥提着简单的行李走下车,山间特有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清冽气息的冷空气瞬间涌入肺腑,让她精神一振,也驱散了些许舟车劳顿的疲惫。她抬眼望去。
时值午后,天色却有些沉。镇子被连绵的墨绿色山峦紧紧环抱着,湿气很重,仿佛能拧出水来。远处的山峰隐在薄雾之后,影影绰绰。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缝隙里长出湿漉漉的苔藓。两旁的建筑多是些有些年头的矮楼,白墙斑驳,露出底下深色的砖石,黑瓦的屋顶层层叠叠,沉默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整体看去,是一副颇具古意的水墨画。但沈知遥却微微蹙起了眉。
太静了。
不是乡村该有的那种祥和宁静,而是一种……近乎压抑的沉寂。街上行人不多,大多步履匆匆,很少交谈。偶尔有目光落在她这个陌生面孔上,也很快移开,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警惕和疏离。几家开着门的店铺,店主也多是懒洋洋地坐在门口,或低头看着手机,对过往行人并不关心。
一种无形的隔膜,将她这个外来者清晰地隔绝在外。
这就是母亲可能涉足过,甚至可能在此遭遇不测的地方?这就是那封匿名信指引她前来,与近期失踪案有着莫名关联的“起点”?
沈知遥压下心头的异样感,按照计划,先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民宿安顿下来。民宿老板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干瘦男人,话不多,登记身份证时只是掀了掀眼皮,说了句“二楼最里面那间”,便又低头继续看他的电视,屏幕上正放着声音嘈杂的本地戏曲。
放下行李,沈知遥没有耽搁,直接前往青崖镇派出所。她需要了解李晓梦失踪案的官方信息,这是目前最明确的切入点。
派出所是一栋比周围建筑稍新些的三层小楼,但墙皮也有些剥落。里面光线不足,弥漫着旧纸张、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混合的味道。
向前台值班民警说明来意——以犯罪心理学专栏作家身份,想了解失踪案情况,进行社会安全方面的调研。值班民警是个年轻小伙子,显得有些为难,让她稍等,转身进了里面。
不多时,一个男人从里间办公室走了出来。
他约莫三十四五岁年纪,个子很高,穿着合身的警服衬衫,肩线挺括,身形挺拔如松。他的头发理得很短,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利落。但他的眼神,是那种长期的职业倦怠与锐利审视交织在一起的状态,像冬日里结了一层薄冰的深潭,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周衍舟。”他伸出手,声音低沉,带着一点沙哑,言简意赅。“负责李晓梦失踪案的警探。”
“沈知遥。”她与他轻轻一握,他的手很大,指节有力,掌心有粗糙的茧。
周衍舟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目光似乎有重量,带着评估的意味。“专栏作家?”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青崖镇小地方,没什么值得写的。失踪案我们正在调查,不方便对外透露细节。”
他的直接和冷淡在沈知遥意料之中。她保持微笑,语气诚恳:“周警官,我理解你们的规定。我只是想从社会现象和公共安全的角度做一些了解,或许能提供一些不同的视角。毕竟,连环失踪案对当地民众的心理影响不容忽视。”
“连环?”周衍舟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前没有证据显示这几起失踪案有关联。沈女士,办案讲究证据,不是靠臆测。”
气氛瞬间有些凝滞。他的防备心很重,而且显然不喜欢外界,尤其是媒体人士的介入。
“我明白。”沈知遥并不退缩,迎着他的目光,“但多一个视角,或许能多发现一丝可能被忽略的线索。我研究过很多类似案例,有时候,凶手的行为模式会体现在一些看似不相关的细节上。”
周衍舟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话语里的真实意图和分量。过了几秒,他转身:“进来谈吧。”
他的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一个文件柜。桌上堆满了卷宗,但摆放得井然有序。最显眼的是白板上贴着的几张失踪女性的照片和基本信息,旁边标注着一些时间线和地点,线条错综复杂,显然调查陷入了僵局。李晓梦的照片在最中间,那是一个笑容很甜美的女孩。
“你想知道什么?”周衍舟靠在办公桌边,没有请她坐下的意思,姿态带着明显的距离感。
沈知遥走到白板前,仔细看着那些信息。“失踪者的共同点?活动范围?最后出现地点的监控……”
“这些都属于案件细节,无可奉告。”周衍舟打断她,“如果你只是想来套取信息,用于你的专栏吸引眼球,那么现在可以离开了。我们很忙。”
他的不近人情几乎写在脸上。沈知遥深吸一口气,知道硬碰硬没有结果。她转换策略,目光落在那些照片上,语气放缓,带着一丝真实的忧虑:“周警官,我无意干扰你们办案。我只是……同为女性,看到这些鲜活的生命莫名消失,感到不安。我相信你们警方尽力了,但舆论和公众的知情权也需要适当满足。或许,我们可以换一种合作方式?”
周衍舟沉默地看着她,没说话,但眼神里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
沈知遥趁热打铁:“我不需要知道核心机密。我只想了解,在你们排查过程中,有没有发现任何……超出常规的,或者说,让你们觉得特别困惑的细节?哪怕是很小的一点。”
这次,周衍舟没有立刻拒绝。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郁的天空,背影显得有些疲惫。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困惑的细节……有。”
沈知遥心头一动,静静等待。
“这几个女孩,”周衍舟转过身,指了指白板,“在失踪前一段时间,都去过镇上的‘安康诊所’。”
安康诊所?
沈知遥迅速在脑中记下这个名字。这是第一个有价值的,且与所有失踪者都可能相关的交集点。
“是去看病?还是……”她谨慎地问。
“记录显示都是普通病症,感冒,肠胃不适,或者例行检查。”周衍舟道,“我们也排查过诊所,手续齐全,经营规范,负责人陆沉川在镇上口碑不错,还是个热心公益的企业家,资助孤儿院,捐款修路。没有发现任何疑点。”
没有疑点?沈知遥的直觉却在告诉她,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巧合。多个失踪者在失踪前都去过同一家诊所,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口碑不错……”她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
“是的。”周衍舟看向她,目光再次变得锐利,“所以,沈女士,我希望你的‘调研’不要影响到镇上的正常秩序,更不要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去打扰无关的人。否则,我会请你离开青崖镇。”
这是警告,也是底线。
沈知遥听懂了。她点点头:“我明白。谢谢您提供的信息,周警官。”
她知道,从周衍舟这里,暂时只能得到这么多了。但“安康诊所”和“陆沉川”这个名字,已经像黑暗中亮起的一盏微弱的指示灯,指明了下一步的方向。
离开派出所,沈知遥没有回民宿,而是凭着记忆和路牌的指示,走向位于镇子东头的安康诊所。
诊所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外墙刷着干净的白色涂料,蓝色的诊所标志十分醒目。比起镇上大多数建筑的陈旧,它显得格外整洁和现代化。门口甚至还有一小片精心打理的花圃,种着些常见的花草。
此时已近黄昏,诊所里似乎没什么病人,玻璃门内亮着灯。
沈知遥在马路对面站了一会儿,观察着。她看到有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偶尔在窗口闪过,身形挺拔,戴着眼镜,看不清具体样貌。应该就是陆沉川。
正当她犹豫着是直接进去以看病的名义接触,还是再观察一下时,诊所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浅灰色西装,没有穿白大褂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大约四十岁上下,身材匀称,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温和而带着笑意。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给人一种儒雅、沉稳、值得信赖的感觉。
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正温和地对送他出来的护士交代着什么。那护士连连点头,眼神里带着尊敬。
似乎感应到对面的目光,男人抬起头,视线越过马路,精准地落在了沈知遥身上。
那是一双……很难形容的眼睛。清澈,温和,甚至带着一种悲天悯人般的善意。但就在与他对视的一刹那,沈知遥的心脏莫名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男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她这个陌生的面孔。他微微顿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无可挑剔的、友善的笑容,甚至还朝她这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然后,他并没有过多停留,转身走向停在诊所旁边的一辆黑色轿车,动作优雅地拉开车门,驾车离去。
整个过程自然、得体,完全是一个有教养的、成功的专业人士应有的表现。
但沈知遥站在原地,手脚却有些冰凉。
那个笑容,那双眼睛……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张精心绘制、严丝合缝的面具。
周衍舟说他“口碑不错”,“热心公益”。眼前所见,也的确印证了这一点。陆沉川看起来完全是一个正派、甚至堪称模范的人物。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直觉会在这份“完美”之下,嗅到了一丝极其隐蔽的、非人的冰冷?为什么那封匿名信会指向这里?为什么所有失踪者都曾到过他的诊所?
巧合?她不相信这种程度的巧合。
这个男人,这个陆沉川,一定隐藏着什么。他那温和友善的外表下,绝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沈知遥看着那辆黑色轿车消失在街道拐角,心中已然确定。
青崖镇的迷雾,比她想象的更浓。而这座看似救死扶伤的安康诊所,以及它的主人陆沉川,很可能就是迷雾最深、最危险的核心。
她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一眼那栋白色的诊所小楼,转身融入渐渐深沉的暮色里。
下一步,她需要更接近这里,更需要弄清楚,陆沉川那完美面具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这不仅仅是为了李晓梦的案子,更是为了那封匿名信,为了二十年前母亲林素云的消失。
线索,在这里交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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