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民宿那间略显潮湿阴冷的房间,沈知遥反锁了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与周衍舟充满张力的交锋,以及陆沉川那看似完美无瑕却让她脊背发凉的笑容,都让她的神经如同拉满的弓弦。
她需要冷静,需要从这纷乱的线索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坚实的支点。
周衍舟的警告言犹在耳,陆沉川的形象在脑中盘旋。官方调查似乎走进了死胡同,将诊所排除在嫌疑之外。但她不信。那种在犯罪心理学研究中培养出的、对人性幽微处的直觉,在她见到陆沉川第一眼时就尖锐地鸣响——这个男人,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跳出警方可能被表象蒙蔽的视角。匿名信提到了母亲,那么,母亲这条线,是否能有新的发现?
想到这里,沈知遥从随身的行李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用软布包裹着的、略显陈旧的硬壳笔记本。这是母亲林素云的日记本。
在决定来青崖镇之前,她回了一趟父亲如今居住的、空旷而冷清的老房子。父亲沈国安的精神时好时坏,大多时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在那间尘封已久、属于母亲的书房里,翻找了很久,最终在书架顶层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纸箱底部,找到了这本日记。
当时只是匆匆一瞥,确认了日记的存在,因为心系青崖镇之行,并未细看。现在,在这陌生小镇的寂静夜晚,她感觉是时候深入这片属于母亲的精神领地了。
台灯昏黄的光线洒在略微发黄的纸页上。母亲的笔迹清秀而有力,带着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特有的风骨。日记跨越了母亲大学时代到她失踪前几个月,记录着她的工作、生活、对社会的观察,以及对家人,尤其是对年幼的沈知遥深沉的爱。
“3月8日,晴。瑶瑶今天会叫妈妈了,声音软糯糯的,像含着蜜糖。国安笑得像个傻子,抱着她不肯撒手。这一刻,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4月17日,阴。报道发出去了,反响很大。希望能推动问题的解决,虽然知道前路艰难。”
“5月9日,雨。又接到匿名电话,威胁我不要再追查下去。可笑,若因威胁而退缩,还做什么记者?”
沈知遥一页页翻看着,眼眶不时湿润。透过这些文字,母亲的形象不再是记忆中模糊温柔的轮廓,而变得愈发清晰、立体、鲜活。她勇敢、正直,富有同情心,且意志坚定。
随着日期接近母亲失踪前半年,日记的色调开始变得沉郁起来。母亲笔下的调查,指向了一个关于医疗系统内部的问题。
“5月21日,多云。线索指向青崖镇那边的一家医疗机构,似乎涉及违规操作和利益输送,金额不小。背后水很深,牵涉的人可能不止当地。”
“6月5日,阴。接触了几个线人,都语焉不详,似乎很害怕。有一个提到了‘陆医生’,说他在当地能量很大,手眼通天。”
陆医生!
沈知遥的心猛地一缩,呼吸几乎停滞。她紧紧盯着那三个字,仿佛要将纸页看穿。
青崖镇,陆医生……会是陆沉川吗?巧合的概率有多大?
她迫不及待地往下看,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6月10日,小雨。今天试图联系那位‘陆医生’,想听听他的说法,但被婉拒了。他的助理态度很好,但滴水不漏。直觉告诉我,他知道我在查什么。”
“7月9日,晴。又有新的证据到手,虽然零碎,但足以拼凑出一些惊人的事实。我不能退缩,必须把真相公之于众。”
“7月13日,雷雨。他们比我想象的还要肆无忌惮。今天收到了一份‘礼物’,是瑶瑶的照片,背面写着‘适可而止’。他们在用瑶瑶威胁我!国安,瑶瑶……我该怎么办?”
看到这里,沈知遥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滴落在日记本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原来母亲承受着如此巨大的压力,甚至威胁到了她!那个雨夜,母亲没有回来,是否就是因为这最后的威胁?
她强忍着悲痛和愤怒,翻向最后一页有字迹的地方。日期,距离母亲失踪仅三天。
笔迹明显比之前潦草、急促,仿佛书写者在极度不安和紧迫的状态下写就。
“8月20日,阴。不能再等了。证据链基本完整,我必须尽快行动。约了人明天见面,希望能拿到最关键的一份文件。如果我出了事……”
字迹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墨点,然后是一句力透纸背、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写下的话:
“请务必找到宁书瑶,把一切告诉她。只有她,能继续下去。”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
沈知遥如同被冰水浇头,浑身冰冷。
宁书瑶!她最好的闺蜜!
母亲在最后关头,想到的托付人,竟然是宁书瑶?为什么是她?而不是父亲,或者其他同事?母亲知道宁书瑶能继续什么?她们之间,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联系?
无数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她脑中翻滚。她立刻拿起手机,拨通了宁书瑶的电话。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传来宁书瑶那总是带着几分慵懒和冷静的声音。
“知遥?怎么样,到那个青崖镇了吗?有什么发现?”
“书瑶,”沈知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我找到了我妈妈的日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宁书瑶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日记?里面说了什么?”
“她失踪前在调查青崖镇一家医疗机构的问题,涉及一个‘陆医生’。而且,她在最后一页写着,如果她出事,让我找到你,把一切告诉你。她说,‘只有你,能继续下去’。”沈知遥语速很快,“书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我妈妈……你们之前是不是有什么联系?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久到沈知遥以为信号中断了。
“书瑶?”
“……是。”宁书瑶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沈知遥从未听过的复杂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沉重,“林阿姨……她失踪前,确实找过我妈妈。”
“找你妈妈?”沈知遥愕然。宁书瑶的母亲是一位退休的、颇有名望的心理学家。
“是的。”宁书瑶似乎下定了决心,“那时候我还小,记得不太清楚。但我妈后来跟我提过几句。她说林阿姨当时处境很危险,她调查的事情触及了一个庞大的利益网络,不仅仅是青崖镇本地,可能牵扯到更上面的势力。那些人手眼通天,行事毫无底线。林阿姨把一些备份的资料交给了我妈妈保管,说是以防万一。”
“资料?什么资料?”沈知遥急切地问。
“我不知道具体内容。我妈说她当时也没细看,只是帮老朋友保管。后来林阿姨出事,我妈又惊又怕,担心惹祸上身,也怕连累我爸爸和我,就把那些资料……销毁了。”宁书瑶的声音里带着歉意,“知遥,对不起……我妈她……她只是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她害怕了。”
销毁了……
唯一的物证,母亲用生命可能换来的证据,就这样化为了灰烬。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沈知遥,让她几乎握不住手机。
“不过,”宁书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凝重,“我妈记得林阿姨当时反复强调过,那个青崖镇的‘陆医生’,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医生或者商人。他极其聪明,善于伪装,而且掌控欲极强,是那个利益网络在当地的關鍵人物。林阿姨怀疑,他可能利用诊所和慈善活动作为掩护,进行一些非法的勾当,甚至……可能不止是经济问题。”
非法的勾当……不止是经济问题……
联想到青崖镇接连发生的女性失踪案,以及所有失踪者都曾去过陆沉川的诊所,一个可怕而模糊的轮廓在沈知遥脑海中渐渐浮现。
“知遥,”宁书瑶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你现在在青崖镇,接近了那个陆沉川,一定要万分小心!我妈说,林阿姨当时就感觉到,那个人……没有正常人的情感,或者说他有一套自洽的、扭曲的逻辑。他可能把自己当成审判者或者拯救者,但手段会非常极端。这件事背后牵扯的利益集团,能量超乎想象。”
宁书瑶的提醒与沈知遥对陆沉川的直觉不谋而合。那个温和笑容下的冰冷,那看似完美无瑕的慈善家面具。
“我明白了。”沈知遥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会小心的。”
挂断电话,房间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更添夜的深沉。
日记的线索似乎断了,物证已被销毁。但母亲留下的遗言,宁书瑶的警告,都无比清晰地指向了一个人——陆沉川。
他不仅仅是青崖镇一个口碑良好的医生和慈善家。他很可能是母亲当年调查的核心目标,是一个庞大利益网络的环节,是一个心思缜密、手段莫测的危险人物。而青崖镇的失踪案,极有可能与他,与他那家看似光鲜的诊所,有着直接而恐怖的联系。
沈知遥走到窗边,拉开一丝缝隙,看着外面漆黑如墨的夜色,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像漂浮在冥河上的引魂灯。
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更加凶险。但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母亲未走完的路,她必须走下去。母亲未能揭开的真相,必须由她来揭开。
陆沉川……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如铁的光芒。
下一次交锋,她必须更加谨慎,也必须更加主动。这本尘封的日记,就是她手中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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