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华强北。
2003年的这里,空气里弥漫着焊锡、廉价香水和汗水的混合味道。
万商电脑城门口,音响震天响。左边是“F4”的《流星雨》,右边是阿杜的《他一定很爱你》,两股声浪在空气中对撞,炸得人脑仁疼。
林骁紧了紧背包带子。
包里装着他昨晚熬夜刻录的三张DemoCD,还有几份打印店两毛钱一张的简易歌谱。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挤进人群。
这里是全中国电子产品的动脉,也是盗版碟和彩铃业务的地下心脏。
林骁的目标很明确:二楼的音像制品区。
一家挂着“强盛数码”招牌的档口前。
老板是个光头,正翘着二郎腿,手里盘着两颗核桃,眼睛盯着一台只有14寸的电视机,里面放着周星驰的《少林足球》。
林骁走过去,把CD放在柜台上。
“老板,收歌吗?”
光头眼皮都没抬。
“谁唱的?”
“我自己录的。”
“你是谁?”
“林骁。”
光头终于转过头,上下打量了林骁一眼。
T恤洗得发白,牛仔裤磨了边,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光头嗤笑一声。
“没听过。走走走,别挡着我做生意。”
林骁没动。
“你可以先听听。这歌旋律很抓人,做彩铃绝对火。”
光头不耐烦地挥手。
“抓人?现在抓人的是周杰伦!是F4!你看看我这柜台上,全是《以父之名》,全是《流星花园》。你一个无名小卒,我收你的歌?我脑子进水啦?”
林骁把CD往前推了推。
“只要一分钟。”
“一秒钟都没有!靓仔,这里是华强北,寸土寸金。你这玩意儿,占地方。”
光头拿起CD,像丢飞盘一样扔了回来。
林骁伸手接住。
CD壳在掌心磕了一下,有点疼。
他看了一眼光头,没说话,转身离开。
第二家,“飞扬音像”。
老板是个涂着大红唇的中年女人。
她倒是把CD放进了机器里。
前奏响起。
钢琴声清脆。
女人听了十秒,切歌。
“太土了。”
女人吐出一瓜子皮。
“现在流行R&B,流行说唱。你这什么?‘老鼠爱大米’?歌词也太低幼了吧?给幼儿园小朋友听的?”
林骁解释。
“大姐,这不是低幼,是直白。现在的手机用户,要的就是这种直白。”
女人翻了个白眼。
“别叫大姐,叫靓女。拿走拿走,这种口水歌,我一天能收一麻袋。”
第三家。
被轰出来。
第四家。
老板听都没听,直接报了个价:“五十块,买断。”
林骁转身就走。
第五家。
第六家。
……
两个小时后。
林骁站在一家位于角落的店铺前。
招牌很小,灯箱还坏了一半,只剩下“悦铃文”三个字亮着。
全名是“悦铃文化”。
店铺里没有震耳欲聋的低音炮,只有一台老式的收音机,正在放着许巍的《蓝莲花》。
老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花衬衫,戴着黑框眼镜,正趴在桌上修一个MP3。
林骁走进去。
“老板,收歌吗?”
男人抬起头。
眼神有些浑浊,但透着一股子精明。
他放下手里的电烙铁。
“原唱还是翻唱?”
“原创。”
“拿来听听。”
男人指了指旁边的一台CD机。
林骁把最后一张还没被划花的CD放了进去。
按下播放键。
“我听见你的声音,有种特别的感觉……”
清脆的钢琴前奏流淌出来。
紧接着是林骁自己录的男声。
虽然设备简陋,但那种真挚、那种像是在耳边诉说的亲切感,瞬间填满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男人本来还在漫不经心地擦手。
听到第一句歌词,手顿住了。
听到副歌“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的时候,他抬起头,看了林骁一眼。
歌放完了。
男人没说话,又按了一遍播放键。
第二遍放完。
男人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这歌叫什么?”
“《老鼠爱大米》。”
“名字够烂的。”
男人评价道。
林骁笑了笑。
“名字烂好记。”
男人叫老周,以前是电台DJ,后来下海搞彩铃。
老周从兜里摸出一包红双喜,递给林骁一根。
林骁摆手拒绝。
老周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
“旋律有点东西。简单,洗脑。虽然制作粗糙了点,但那种……那种草根味儿很正。”
老周吐出一口烟圈。
“开个价。”
林骁竖起一根手指。
“一万。”
老周笑了,笑得被烟呛了一口。
“咳咳……靓仔,你抢钱啊?周杰伦的版权我也才给这个数(当然是盗版授权)。你一个新人,张嘴就是一万?”
“这歌能火。”
林骁盯着老周的眼睛。
“它能让你这间店,变成华强北最大的彩铃批发商。”
老周眯起眼。
“年轻人口气不小。华强北每天都有人跟我说这种话,最后都卷铺盖回老家种地了。”
老周伸出五根手指。
“两千。买断词曲,以后这歌跟你没关系。”
林骁摇头。
“太少。”
“三千。不能再多了。我要找人重新编曲,还要找女歌手录音,还要给运营商塞钱上架,成本很高的。”
林骁沉默了两秒。
他在算账。
现在的行情,新人买断价确实就在两三千左右。
但他知道这首歌的价值。
那是上亿的流水。
“五千。”
林骁开口。
老周刚要摇头。
林骁紧接着说出了下半句。
“五千预付款,外加5%的彩铃流水分成。”
老周愣住了。
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林骁。
“分成?靓仔,你懂不懂行规?这一行从来都是买断,没有分成这一说。运营商拿大头,SP(服务提供商)拿中头,我们这些CP(内容提供商)只能喝汤。给你5%,我喝西北风啊?”
林骁没退让。
“如果你不给分成,这歌我不卖。我去找下一家。”
作势要拿回CD。
老周按住了CD盒。
他的手指有点粗糙,指甲缝里还有黑色的油泥。
他在犹豫。
作为一个前电台DJ,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首歌有魔力。
那种魔力不是来自于高超的技巧,而是来自于它能击中那些在工厂流水线上打螺丝的打工妹,击中那些在发廊里洗头的Tony老师。
那是庞大的下沉市场。
“五千太高了。”
老周松口了。
“三千。分成……给你3%。这是我的底线。”
林骁看着老周。
“五千。分成5%。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你……”
老周气笑了。
“你哪来的底气?”
“就凭这首歌,只有我能写出来。”
林骁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而且,我保证,这只是第一首。如果你签了我,以后我的歌,优先给你。”
老周盯着林骁看了足足半分钟。
最后,他狠狠地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
“行!算你狠!”
老周拉开抽屉,拿出一沓皱巴巴的百元大钞,沾着唾沫数了五十张,拍在桌子上。
“五千!拿去!”
他又从抽屉里翻出一份打印好的合同模板,拿起笔,在上面刷刷刷地改了几行字。
“5%分成。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这歌没火,这5%就是个屁,你一分钱都拿不到。”
林骁接过钱,看都没看,直接揣进兜里。
拿起笔,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林骁。
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
“放心吧周老板。”
林骁把合同折好,放进背包。
“你会庆幸今天做了这个决定的。”
老周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自己好像刚才签下了一张巨额支票。
但他随即摇了摇头。
“疯了。五千块买首口水歌,我真是疯了。”
林骁走出悦铃文化。
外面的阳光刺眼。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厚厚的一沓钱。
五千块。
在这个年代,这是一笔巨款。
但他更在意的,是那张合同上的5%。
根据记忆,前世《老鼠爱大米》的彩铃下载量超过7900万次,单次下载2元。
哪怕经过层层盘剥,这5%的分成,也是一个天文数字。
林骁回头看了一眼喧嚣的华强北。
“第一颗种子,种下了。”
他转身,挤上了一辆开往广州的大巴车。
车厢里,收音机正在播放着新闻:“神舟五号即将发射,中国航天进入倒计时……”
林骁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属于他的发射倒计时,也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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