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当第一缕晨光,穿过那巨大的墙体破洞,照进这片如同炼狱般的废墟时,李无常正站在窗边,一动不动。
他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被拉得很长,显得孤寂而萧瑟。
一夜的激战,黑暗褪去后,排山倒海的剧痛和疲惫,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开始疯狂的吞噬着他。
他的身体,像是一件被反复捶打后又强行拼接起来的瓷器,布满了裂痕。
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断裂的肋骨,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刺痛。
五脏六腑仿佛被人用手狠狠攥过,翻江倒海,一股股腥甜的铁锈味,不断的从喉咙深处涌上来,又被他死死的咽回去。
灵力,早已枯竭。
丹田之中,空空如也,像是被烈火焚烧过的荒原。
他现在,比一个普通的、身强力壮的凡人,还要虚弱。
但他不能倒下。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这片狼藉的战场。
空气中,血腥味,焦糊味,黑水蒸发后留下的腥臭,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王大师和他那些黑袍手下的尸体,在战斗的余波中大多已化为焦炭,分辨不出原来的模样。
他的法器,引魂灯和名录,静静的躺在不远处的地上,表面的光华已经完全消失,变得和两件普通的古董没什么区别,仿佛也因过度使用而陷入了沉睡。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顿的走过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他弯下腰,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栽倒。
他扶着一块断裂的水泥块,缓了好几秒,才将那两件对他来说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重新捡了起来。
触手冰凉。
他能感觉到,它们内部的器灵,都陷入了极度虚弱的状态。
没有长时间的温养,是不可能恢复了。
他将它们小心的收进怀里,用一块从衣服上撕下的布条,层层包裹起来,隔绝了最后一点微弱的气息。
然后,他走到了房间的角落。
那个被当做祭品的女孩,依旧安静的躺在那里,胸口还有着微弱的起伏。
她还活着。
这是这场惨烈战斗中,为数不多的,一丝慰藉。
李无常看着她那张苍白而年轻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沉重的责任感。
他不能把她留在这里。
警察很快就会被大厦的保安发现异常而叫来。
到时候,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孩,出现在一个满是尸体和打斗痕迹的凶案现场,她的人生,就全毁了。
他必须带她走。
李无常深吸一口气,剧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他走到女孩身边,半跪下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不算沉重的身体,艰难的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女孩的体重,在这一刻,仿佛有千斤之重。
压得他本就脆弱的脊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咬着牙,一手托着女孩的腿弯,一手扶着墙壁,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汗水,瞬间就浸湿了他的后背。
他没有走电梯。
他选择了最隐蔽的、布满灰尘的消防通道。
一步,一步。
每下一层台阶,都像是在经历一场酷刑。
他背上的女孩,无意识的动了一下,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脖颈。
李无常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想起了陈玥。
那个同样无辜,同样善良,却为了他,连魂魄都几乎燃烧殆尽的女孩。
一股无法言喻的悲伤和愤怒,在他的胸口激荡。
但他没有时间去感伤。
活下去。
带着她们的希望,活下去。
然后,去那个叫“府城隍”的地方,为这一切,讨一个公道。
这个念头,像一根钢针,刺入他混沌的意识,让他重新找回了一点力量。
清晨六点。
天光大亮。
城市的环卫工人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李无常背着女孩,像一个幽灵,从大厦的侧门溜了出来,混入了城市苏醒时的人流中。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脸色苍白,步履蹒跚,仿佛一夜未归的年轻人。
他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的,融入了名为城市的大海。
他在一个没有监控,人员混杂的旧城区里,找到了一家连招牌都已褪色的招待所。
“开一间房。”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招待所的老板,是个睡眼惺忪的中年胖子。
他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李无常,和趴在他背上昏睡的女孩,露出了一个男人都懂的、暧昧的笑容。
“身份证。”
“……丢了。”
“加五十。”
“好。”
李无常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拍在了柜台上。
老板收了钱,扔给他一把油腻的钥匙。
“二楼,207。”
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廉价香烟的味道。
墙纸大片剥落,露出里面黄色的墙体。
李无常已经没有力气去计较这些。
他用最后的力气,将女孩小心的放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为她盖上了那床洗得发黄的被子。
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支撑不住。
身体一软,靠着床沿,滑坐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无边的黑暗,如同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
不知过了多久。
李无常是在一阵剧烈的寒意中,被冻醒的。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还保持着昏迷前的姿势,靠在床边。
窗外,天色已经变成了黄昏。
他竟然,睡了将近一整天。
身体的状况,比昏迷前更加糟糕。
他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但四肢却冰冷得像铁块。
伤口在没有灵力压制的情况下,开始发炎,化脓。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再这样下去,不等阴司的追兵找上门,他自己就会死于器官衰竭和感染。
他挣扎着站起来,从自己那个破旧的背包里,翻出了一个小小的急救包。
里面,有一些简单的跌打损伤药,和几张用来疗伤的符纸。
他脱掉上衣,露出了布满青紫和伤痕的上半身。
最严重的,是胸口那处被怪物拳头正面击中的地方,已经完全变成了黑紫色,高高的肿起。
他咬着牙,将一瓶活血化瘀的药酒,全部倒在了伤口上。
刺骨的凉意和剧痛,让他浑身一颤,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
他喘息着,将一张“生肌符”,贴在了伤处。
符纸亮起微弱的黄光,一股温和的暖流,渗入皮肤,开始修复他受损的肌肉和骨骼。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虚脱。
他靠在墙上,休息了很久,才缓过一口气。
他看了一眼床上,那个女孩依旧在昏睡,呼吸平稳了一些。
李无常知道,他不能再带着她了。
他即将踏上的,是一条亡命之路。
带着一个普通人,只会害了她。
他从背包的最底层,摸出了一部早就准备好的、老式的按键手机。
插上新的电话卡。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通过一些只有他们这一行才知道的渠道,查到了这个女孩的身份信息和她家人的联系方式。
他用这部手机,匿名的,给当地的急救中心,打了一个电话。
“喂,我要叫救护车。在……XX路,好再来招待所,207房,有一个女孩昏倒了,情况很紧急。”
然后,他又用同一个号码,给女孩的父亲,发了一条短信。
“你女儿在XX路好再来招待所207,速来。”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掰断了电话卡,扔进了马桶,冲得一干二净。
他看了一眼自己钱包里,那仅剩的三千多块钱现金。
这是他这些年,开纸扎店,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积蓄。
他抽出了一半,十五张红色的钞票,连同那女孩的身份信息字条一起,轻轻的,放在了女孩的枕头边。
剩下的钱,还要支撑他,走到那个未知的“府城隍”。
他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无辜被卷入的女孩。
心中默念了一句。
“对不起,忘了这一切,好好的活下去。”
然后,他拿起背包,转身,没有丝毫的留恋,打开了房门。
在离开前,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个承载着陈玥魂魄的、已经破碎的纸人。
他能感觉到,纸人中,陈玥的魂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寂。
像一颗被封在琥珀里的种子,为了保护最后一点生机,彻底的关闭了自己所有的感知。
他现在,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了。
他将纸人,小心的,贴身放好。
走出了招待所。
外面的夜,已经深了。
城市的霓虹,闪烁着虚伪的繁华。
李无常站在街角,回头,看了一眼这座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
那些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筑,熟悉的人间烟火气。
在这一刻,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他知道。
从他踏出这一步开始。
过去的生活,就彻底的,被斩断了。
他不再是那个守着一间小小纸扎店,过着平淡生活的李无常。
他是一个复仇者。
一个挑战者。
一个在阴阳两界,都再无归处的,亡命徒。
他收回目光,不再回头。
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长途汽车站,一步一步的,走了过去。
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城市的夜色之中。
此去经年,山高水远。
再见,已是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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