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的车厢里,充斥着一股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空气清新剂的古怪气味。
发动机在身下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轰鸣。
窗外的景色,在飞速的倒退。
从熟悉的城市高楼,到荒凉的郊野,再到一成不变的高速公路。
李无常选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这里最不引人注意。
他将自己的脑袋,深深的埋在廉价冲锋衣的衣领里,帽檐拉得很低,只露出了一个苍白的下巴。
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最常见的,在外打工失败,落魄返乡的年轻人。
疲惫,沮丧,对未来充满了迷茫。
他不需要演。
因为此刻的他,就是如此。
身体的伤势,在生肌符和药酒的作用下,已经不再恶化,但恢复得极其缓慢。
每一次颠簸,都像有人在用钝刀子,刮着他断裂的骨头。
但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
他周围,是各式各样的旅客。
有提着大包小包,脸上带着期盼的民工。
有抱着孩子,满脸倦容的年轻母亲。
还有戴着耳机,对着手机屏幕傻笑的学生。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普通,也最鲜活的组成部分。
人间烟火。
曾几何时,李无常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守着自己的小店,过着朝九晚五,平淡如水的生活。
最大的烦恼,不过是隔壁的王大妈又来催他还钱,或是今天的生意又不够交下个月的房租。
但现在,这一切都离他远去了。
他成了一叶孤舟,驶入了波涛诡谲的茫茫大海。
而他此行的目的地,就是那片海域中,最深,最黑暗的漩涡。
府城隍。
榕城。
他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的,轻轻触摸着胸口的内袋。
那里,是承载着陈玥残魂的纸人。
他试图用自己微弱的意念,去感知她的存在,去告诉她,他们还在路上,他没有放弃。
但,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纸人冰冷,僵硬。
里面的魂体,陷入了最深层次的自我封印。
像一颗被冰封了亿万年的种子,为了不在严冬中彻底凋零,它收敛了所有的生机,拒绝与外界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
这是魂体在遭受重创后,一种本能的自保。
但这也意味着,在陈玥的魂体自行恢复之前,李无常再也得不到她任何的帮助和回应了。
他现在,是真正的,孤军奋战。
一股巨大的孤独感,混合着身体的剧痛,侵袭而来。
李无常将身体,更深的缩进了角落里。
他不敢让自己,流露出哪怕一丝的脆弱。
因为他知道,从他被那个鬼将认定为“敌人”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踏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
任何不合时宜的情绪波动,任何一丝灵力的泄露,都可能引来潜伏在暗处的,致命的猎手。
他必须像一块石头。
坚硬,冰冷,沉默。
……
八个小时的车程,如同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汽车的广播里,响起“前方到站,省会榕城客运南站”的提示音时,李无常才缓缓的,从那种半梦半醒的假寐中,睁开了眼睛。
他跟着人流,走下了汽车。
一股属于大城市特有的,混杂着尾气和尘土的热浪,扑面而来。
巨大的车站穹顶之下,人声鼎沸,南来北往的旅客,行色匆匆。
这是一个比他生活的小城,大了十倍不止的庞然大物。
繁华,喧嚣,充满了机遇和活力。
但在李无常的感知中,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就在他双脚踏上榕城土地的那一瞬间。
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带着铁锈般冰冷气息的威压,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
这并非是针对他个人的攻击。
而是一种已经常态化,覆盖了整座城市的巨大气场。
他感觉,这里的空气,都比其他地方要粘稠。
天地间的灵气,不再是自由流淌的溪流,而是被关进了统一管道的自来水,流向,流量,都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精准的控制着。
整座城市,就像一个被罩在玻璃罩里的标本。
表面上看,生机勃勃。
但内里,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死气沉沉。
李无常的心,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
他知道,那个鬼将没有骗他。
他已经,踏入了黄雀的巢穴。
他拉了拉帽檐,将自己那张因为震惊而略显僵硬的脸,藏得更深。
他没有在车站做任何停留,快速的挤出人群,汇入了这个陌生城市的街道。
他需要一个地方,藏起来。
一个不会有人注意,不会有人盘查的地方。
半个小时后,他在地图上找到了一个叫做“星派村”的地方。
这是一个典型的城中村。
是这座光鲜亮丽的城市,藏在华丽袍子下的,一块脓疮。
狭窄的街道,肮脏的地面,如同蜘蛛网般在楼与楼之间私搭乱建的电线。
空气里,弥漫着下水道和廉价饭菜混合的复杂气味。
这里,是底层打工者和边缘人的聚集地。
也是藏匿一个逃亡者,最好的地方。
李无常走进一条小巷,看到一栋民房的墙上,用红漆写着一个**的“租”字,下面还跟着一串手机号码。
他拨通了电话。
很快,一个穿着拖鞋,嘴里叼着烟的房东,就从楼上走了下来。
他上下打量了李无常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
“一个人?”
“嗯。”
“押一付三,一个月六百。”
“能不能,押一付一?”李无常的声音有些干涩,“我刚到,手头有点紧。”
房东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耐烦。
但他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行吧。身份证拿出来登记一下。”
“……补办中。”李无常低着头,从口袋里掏出八百块钱,“这是房租和押金,我多给你一百,就当通融了。”
看着那沓现金,房东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他接过钱,数了数,然后扔给李无常一把钥匙。
“顶楼,601。水电费另算。”
说完,就转身回去了。
房间很小,只有不到十平米。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具。
墙壁上,还能看到前一个租客留下的,油腻的污渍。
但对现在的李无常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他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铁门,缓缓滑坐在地。
直到这一刻,他那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敢有片刻的放松。
他安全了。
至少,暂时是这样。
……
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李无常足足休整了两天。
两天时间里,他除了下楼买最便宜的泡面和矿泉水,一步都没有离开过房间。
他就像一头受伤的孤狼,躲在自己的巢穴里,默默的舔舐着伤口。
他所有的钱,都花在了购买疗伤的药材上。
通过一些网络渠道,他高价买来了一些年份不长的,但还算有效的草药。
将它们捣碎,混合着自己的鲜血,敷在伤口上。
这是一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
但效果,比单纯依靠符纸要好得多。
第三天,他身上的高烧,终于退了。
胸口的伤势,也不再那么剧痛。
他终于,恢复了一点行动的能力。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必须出去,去了解这座城市,去找到府城隍的蛛丝马迹。
那天下午,他换上了一身在路边摊买的,最普通的衣服,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普通的市民,走出了城中村。
他没有目的。
只是随意的,在榕城的街头走着。
用他的脚步,去丈量这座巨大的,被无形之力笼罩的城市。
他走过最繁华的商业区,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阳光。
他走过最古老的老城区,青石板路的两侧,是早已无人居住的旧式民居。
他走过人流穿梭的地铁站,也走过寂静无人的城市公园。
-他在观察。
用一个引路人的视角,在观察。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事实。
这座城市,太“干净”了。
一个拥有近千万人口的特大城市,一个承载了无数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的地方。
竟然,连一个游魂野鬼都看不到。
那些通常会徘徊在事故多发地,医院,或是自己故居不愿离去的亡魂,一个都没有。
这不正常。
这极度的不正常。
就像一个热带雨林里,你却听不到任何虫鸣鸟叫一样,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更让他心惊的,是另一件事。
他试着去寻找这座城市的“灵脉节点”。
每一个城市,都有它自己的,类似于“土地庙”“城隍庙分司”这样的小神龛。
它们是阴司在阳间最基础的单位,是维系一方水土阴阳平衡的根基。
李无常找了一整天。
他发现,那些本该存在于街头巷尾的小庙,要么,已经被人为的捣毁,变成了一堆建筑垃圾。
要么,就是神龛还在,但里面的神像,早已失去了所有的灵性,变成了一块顽石。
它们与当地灵脉的连接,被人生生的,斩断了。
这说明,有人,在系统的,有预谋的,铲除阴司最基层的管理体系。
他将城市的管理权,牢牢的,收归到了自己手中。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府城隍。
他不是在管理这座城市。
他是在“圈养”这座城市。
他将这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封闭的牧场。
所有在这里死去的灵魂,都成了他圈养的牲畜。
一个都跑不掉。
李无常站在一座被拆毁的土地庙废墟前,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晚风吹过,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终于明白,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怎样恐怖的敌人。
这不是简单的腐败。
这是从根子上,对整个阴阳秩序的,彻底颠覆和背叛。
他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也随之破灭。
他看着远处,华灯初上的城市夜景,眼神,变得无比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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