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又待了一天后,李无常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
被动,只会让他慢慢烂死在这个角落里。
他需要情报。
关于府城隍,关于这座城市阴影下的真实面貌,关于那张笼罩一切的无形大网,到底是如何运作的。
而对于一个引路人来说,最好的情报来源,永远只有一个地方。
纸扎街。
那里,是阴阳两界最直接的物资中转站。
是所有与“死亡”这门生意有关的人,必然会交汇的地方。
香烛,纸钱,元宝,冥府的硬通货。
纸人,纸马,纸车,亡魂的交通工具。
理论上,那里的从业者,或多或少,都与阴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是最好的消息贩子,也是最灵通的耳朵。
李无常打算,以一个“同行”的身份,去探探口风。
他毕竟是开纸扎店出身,这一行的门道,他一清二楚。
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大的优势。
他花了一个小时,精心修饰了自己的外表。
用草药的汁液,将自己的脸色染得更黄,看起来像个长期营养不良的底层手艺人。
换上了一套更破旧,沾着油渍的工装。
将自己的头发揉乱,身上喷了点劣质的烟草味。
最后,他对着镜子里那个眼神里带着一丝怯懦和讨好,又透着点小手艺人固有的执拗的陌生青年,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准备好了。
……
榕城的老城区,有一条著名的街道,叫“长寿路”。
这名字充满了讽刺。
因为整条街,做的都是死人的生意。
从街头到街尾,密密麻麻的,开了一百多家纸扎店,寿衣店,花圈店。
这里,就是榕城的“纸扎街”。
李无常走进这条街的时候,是下午两点。
阳光正好,但照在这条街上,却总感觉被那些店铺门口挂着的,花花绿绿的纸人纸马,吸走了一半的温度。
空气里,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烛燃烧后的味道。
他没有急着走进哪家店。
而是像一个初来乍到,寻找机会的学徒,慢慢的,一家一家看过去。
这条街上的店铺,规模都比他的那个小店大得多。
门口摆放的纸扎,也更加精美复杂。
从传统的金山银山,到现代的别墅跑车,甚至还有等身大小的,栩栩如生的“仆人”纸偶。
李无常的心,却在一点点的往下沉。
因为,他又看到了那种“干净”。
如此密集的,与阴间打交道的地方,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气残留。
没有哪个倒霉的鬼魂,会因为贪恋这里的纸钱而流连忘返。
也没有哪个新死的亡魂,会因为迷茫而跑到这里寻求指引。
这里和他探查过的那些土地庙一样。
所有的“超自然”痕迹,都被人为的,抹除得一干二净。
他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
但他已经没有退路。
他最终,选择了一家看起来规模最大,装修最气派的店。
“福禄堂”。
名字很大气。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带着一丝拘谨,走了进去。
“老板,在吗?”
店里很宽敞,一个穿着唐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一张红木茶台后,悠闲的品着茶。
他抬起眼,看了李无常一眼,脸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小兄弟,想买点什么?”
“不,不买东西。”李无常搓着手,显得有些局促,“老板,我……我是个纸扎手艺人,从外地过来,想找口饭吃。”
“哦?同行啊。”老板放下了茶杯,笑容更热情了,“小兄弟是哪里人啊?擅长扎什么?”
“我老家是清源的,没啥名气。就会点基本功,扎个纸马纸牛还行。”李无常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的扫视着店内的环境。
店内,除了老板,还有两个伙计,正在角落里,默默的糊着纸钱。
他们看起来,和普通的工人没什么区别。
“清源啊,知道知道。”老板站起身,走到李无常面前,亲切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这行,现在不好做啊。小兄弟有手艺,不如留在我这,先干着?管吃管住,工钱好商量。”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热情,体恤,像一个真正关心后辈的老板。
但李无常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被他拍过的肩膀,瞬间传遍了全身。
他知道,有问题。
太热情了。
对于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这种热情,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李无常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一个受宠若惊的笑容。
“那……那太好了。不过老板,我初来乍到,还想问问行情。咱们这儿,上好的‘魂纸’,和顶级的‘引路朱砂’,是个什么价?”
他问出了两个行话。
“魂纸”,是特制的,专门用来承载灵力的纸张,给一些特殊的“大客户”烧的。
“引路朱砂”,更是只有引路人才会使用的,用来在纸扎上绘制符文,指引亡魂的特殊朱砂。
他这是在试探。
也是在表明自己的“身份”。
听到这两个词,老板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他那金丝眼镜下的双眼,飞快的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虽然只有一刹那,但还是被精神高度集中的李无常,精准的捕捉到了。
“呵呵,小兄弟还是个行家。”老板的笑容,很快又恢复了自然,“不过,现在哪还有什么魂纸朱砂的。都是新社会了,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不行啦。”
“我们这,用的都是环保纸,讲究的是一个心意。”
他说得坦然,仿佛真的只是一个遵纪守法的普通商人。
但李无常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这家店,有问题。
他正想找个借口离开。
就在这时,老板突然又说了一句。
“小兄弟,你这衣服,领子都脏了。”
他一边说,一边很自然的,伸出手,帮李无常掸了掸衣领上的灰尘。
动作亲切,自然。
但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李无常衣领的那一刻。
一股比冰还冷的阴气,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入了他的衣服。
然后,消失不见。
李无常的身体,猛然一僵。
他清楚的感觉到,一个极其隐晦的,带着追踪功能的法术标记,以经被种在了他的身上。
好家伙。
他内心不由得苦笑。
f*ck,这是给我上了个实时定位的debuff啊。
他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只是装作感激的,连连道谢。
“谢谢老板,谢谢老板。那我先去别处转转,考虑一下。”
“行,慢走啊。想好了,随时来找我。”
老板笑呵呵的,将他送到了门口。
李无常走出福禄堂,后背,以经被冷汗浸湿。
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从他踏出这家店开始,他的一举一动,就已经落入了对方的监视之中。
但他不能慌。
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沿着纸扎街,往前走。
他需要确认一个猜想。
他走进了第二家店。
这家店小一些,老板是个看起来很精明的老太太。
李无常用同样的话术,又问了一遍。
老太太的反应,和福禄堂的老板,如出一辙。
先是热情,然后在他问出行话后,瞬间警惕,最后又用打哈哈的方式,糊弄了过去。
李无常离开时,老太太借口帮他整理背包的带子,又在他的背包上,留下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标记。
第三家店。
第四家店。
结果,完全一样。
整条街,上百家店铺,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样的反应,一样的说辞,一样的,在他身上留下追踪的标记。
李无常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荒诞的念头。
这是进了什么连锁专卖店吗?服务态度还挺统一的。
他终于明白。
这里不是什么情报来源。
这里是为他,或者说,为所有像他一样,试图探查真相的“不速之客”,精心准备的,第一道防线。
一个巨大的,覆盖了整条街的陷阱。
任何一个踏入这里,并露出马脚的人,都会被瞬间标记,锁定。
然后,等待他的,将是来自府城隍势力的,雷霆一击。
李无常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
他现在,就像一个被画上了十字准星的猎物。
他不能回那个出租屋了,那会把危险带过去。
他必须在对方收网之前,摆脱身上这些“定位器”。
他看了一眼街尾,不远处,就是一个榕城最大的,人声鼎沸的农贸市场。
混乱,拥挤。
是金蝉脱壳,最好的地方。
他压了压帽檐,加快了脚步,朝着那片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混乱,走了过去。
菜市场的气味,更加复杂。
鱼的腥味,肉的膻味,蔬菜的土味,混合着人群的汗味,形成了一股浓烈而充满生命力的气息,冲淡了纸扎街那股阴冷的死气。
李无常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
他快速的,在一个卖廉价衣物的摊位上,买了一件外套和一顶鸭舌帽。
然后,他闪身躲进了一个无人的、堆满杂物的狭窄巷子里。
他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用最普通的草纸扎成的简陋纸人。
这是他昨晚在出租屋里,提前准备好的。
他咬破指尖,将一滴鲜血,点在了纸人的眉心。
然后,他脱下了那件被种了好几个标记的外套,穿在了纸人身上。
他又从自己身上,强行逼出了一丝属于引路人的本源气息,渡进了纸人体内。
做完这一切,他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本就没恢复多少的灵力,再次见了底。
他没有犹豫。
他抱着那个穿着他外套的纸人,走到巷口,看到一个运送蔬菜的三轮车,正准备发动。
车斗里,堆满了新鲜的,带着泥土的大白菜。
他趁着司机点烟的功夫,一个箭步冲过去,将那个纸人,悄悄的塞进了白菜堆的深处。
然后,他迅速的退回巷子,换上新买的衣服和帽子,从另一个方向,混入了人群。
三轮车,突突突的,发动了。
载着那一车白菜,和那个作为替身的纸人,朝着城外开去。
李无常躲在一个水果摊后面,远远的看着。
大概过了五分钟。
两名穿着黑色西装,神情冷峻的男人,突然出现在了刚才那条巷子的入口。
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快速的在人群中扫视。
他们没有发现目标,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
其中一人,拿出了一个罗盘一样的东西。
罗盘的指针,疯狂的旋转了几圈,最后,指向了那辆三轮车远去的方向。
两个人对视一眼,没有任何交流,身形一晃,就以一种非人的速度,追了上去。
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李无常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他成功了。
但他没有丝毫的喜悦。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纸人身上的气息,撑不了多久。
一旦他们发现自己被骗了,更大规模的搜捕,马上就会开始。
他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或者……
他抬起头,看向了郊外的方向。
一个更大胆,也更疯狂的计划,在他的脑中,慢慢成型。
看来,想当个安静的美男子是不行了。
他自嘲的想。
非得逼我,搞点事情。
他转身,逆着人流,朝着城市的边缘地带,快步走去。
夜色,即将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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