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在一瞬间被扭曲,折叠。
李无常感觉自己像是被塞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洗衣机,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那股混杂着血腥和腐臭的地狱气息,瞬间被一种干燥的,充满了旧纸张和尘埃的味道所取代。
下一秒。
他的脚,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拉着他的那只手,也松开了。
李无常踉跄了几步,强忍着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恶心感,猛的转身,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他怀里的引魂灯和名录,虽然陷入了沉睡,但他依旧死死的按着它们。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和最后的尊严。
他警惕的打量着四周。
这里,似乎是一个仓库。
不,是一个巨大的书库。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像沉默的巨人,林立在这片昏暗的空间里。
空气中,漂浮着细密的灰尘,在从某个高处小窗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中,缓缓的舞动。
这里很安静。
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那个救了他,又强行将他带来的中年男人,就站在他不远处。
他没有再动手,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眼神复杂。
“这里是哪里?”
李无常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充满了戒备。
“榕城国家图书馆,地下三层,不对外开放的古籍封存库。”
男人回答道,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
“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
“安全?”
李无常嗤笑一声,牵动了胸口的伤势,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下。
“跟你这种阴司的人在一起,我实在想不出,‘安全’这两个字怎么写。”
他的话,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敌意。
追杀他的,是阴司。
现在救他的,也是阴司。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老鼠,根本分不清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男人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反应。
他只是沉默的,走到一张被厚厚防尘布盖住的长桌前,掀开了布。
他将手中那支斑驳的判官笔,轻轻的放在了桌上。
然后,他从自己那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内袋里,掏出了一块同样残破的令牌,和一沓厚厚的,已经泛黄的卷宗。
他将它们,一一摆放在桌面上。
“我叫谢旧。”
男人开口了。
“曾经,是榕城府城隍座下,第一判官。”
李无常的瞳孔,猛的一缩。
判官。
还是府城隍座下的。
那不就是,敌人的核心走狗?
他心中的警惕,瞬间提到了最高。
谢旧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他指了指桌上那支破碎的判官笔,和那块断成两半的令牌。
“如你所见,一个被废黜的,前判官。”
他自嘲的笑了笑,笑容里充满了苦涩和不甘。
“五年前,我开始察觉到榕城境内,有大量的生魂,在非正常死亡后,并未按流程进入轮回,而是……消失了。”
“我以为是鬼差渎职,或者是外来的邪修作祟。于是,我开始暗中调查。”
谢旧的目光,落在那沓厚厚的卷宗上,眼神变得悠远而沉重。
“我查了三年。”
“我走遍了榕城管辖下的七个县,三十四个镇。我核对了过去十年所有的死亡记录。我发现,失踪的生魂,数量之巨,远超我的想象。”
“而所有的线索,最后,都指向了一个我最不愿意,也不敢相信的人。”
他抬起头,直视着李无常的眼睛。
“我的上司,这榕城的最高神祇——府城隍。”
李无常的心,猛的沉了下去。
谢旧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说了下去。
“当我拿着这些初步的证据,向他质询时。他没有给我任何解释。”
“他只是收走了我的判官笔,打碎了我的身份令牌,以‘窥探上司,意图不轨’的罪名,废除了我大半的修为,将我……放逐到了人间。”
他的声音,很平静。
但李无常能听出,那平静之下,压抑着怎样的,滔天怒火。
“他以为这样,就能让我闭嘴。但他错了。”
谢旧拿起一本卷宗,递给了李无常。
“这两年,我一直躲在这里。利用我对阴司规则的理解,和一些残存的人脉,继续着我的调查。”
李无常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本卷宗。
入手,很沉。
他翻开。
里面,不是他想象中的报告。
而是一笔一划,用朱砂小楷记录的,密密麻麻的名字,生辰,和死亡地点。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鲜红的,触目惊心的“失”字。
这不是证据。
这是一份,死亡名单。
是一座城市的,血泪史。
李无常的手,微微的颤抖了起来。
他想起了陈玥,想起了那个祭坛里,所有被残害的灵魂。
他心中的那堵墙,开始松动了。
“现在,轮到你了。”
谢旧看着他,眼神变得无比的锐利。
“你又是谁?为什么会被他盯上?你在那个仓库的地下,到底看到了什么?”
李无-常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废黜的判官,看着他那双虽有疲惫,却依旧清澈,充满了不屈的眼睛。
他知道,他可以相信他。
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
是被这黑暗的秩序,逼上梁山的,疯子。
李无常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从家乡纸扎店开始,如何接引陈玥,如何发现阴谋,如何被一路追杀,一直到刚才,在那个地下仓库里所看到的一切,都一五一十的,全部说了出来。
当他说到,那个巨大的,如同肉瘤般的“太岁”,和那些被当做饲料,直接灌进去的生魂时。
谢旧那张始终保持着坚毅的脸,第一次,彻底的变了颜色。
震惊,骇然,不敢置信。
最后,全都化作了无边的,冰冷的愤怒。
“畜生……”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他猛的一拳,砸在了身旁的桌子上。
那张由实木制成的长桌,轰然一声,四分五裂。
“我只知道他在收集生魂,我以为,他是想用这些生魂,炼制什么邪门的法器,或者提升自己的修为……”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在……喂养!”
谢旧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着。
他来回的踱着步,脸上的表情,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突然停下脚步,看向李无常。
“不对……不对!”
“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府城隍此人,我跟他共事百年,他虽然贪婪霸道,但绝没有这样的魄力和想象力,去豢养此等邪物!”
李无常的心中,也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你的意思是……”
“他不是主谋。”
谢旧一字一句的说道,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
“他只是一个,执行者!一个更庞大网络中的,区域负责人!”
他猛的将桌上所有的卷宗,都摊开在地上。
将自己调查到的,几个同样出现大规模生魂失踪的,邻近省份的地图,和李无常的描述,串联了起来。
一个恐怖的,让人不寒而栗的猜想,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以省为单位,设立‘饲养场’。”
“用被格式化的‘鬼兵’,充当运输队和守卫。”
“以人间凡人的灵魂为‘饲料’,统一喂养,集中管理……”
谢旧喃喃自语,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好家伙……”
李无常听着,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搁这儿搞加盟连锁呢?还全国包邮?”
“能调动如此庞大的资源,能让一方城隍都心甘情愿的去当一个‘厂长’,能建立起覆盖数个省份的运输网络……”
谢旧猛的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绝望和凝重。
“能做到这一切的,放眼整个阴司,也只有一处地方。”
“那个**的中心,万鬼的首都……”
“丰都!”
“这背后,必然有十殿阎罗级别的存在,在亲自操盘!”
话音落下。
整个地下书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李无常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一片冰冷刺骨的深海。
他原本以为,自己面对的,只是一个城市的黑暗。
却没想到,这黑暗的背后,是一个国家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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