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睁开眼,第一个感觉是冷。
不是深秋的凉意,而是某种黏腻的、仿佛能渗透骨髓的阴冷。
这股冷气顺着鼻腔钻入肺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彻底清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硬得硌人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潮湿的棉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河水特有的腥气,混合着老木头腐烂的味道。
这是哪里?
记忆如同断了片的胶片,最后停留在一场离奇的车祸上——他驾驶的车辆失控冲破了护栏,坠向一条从未在城市地图上出现过的、笼罩在浓雾中的浑浊大河。
“醒了?”一个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叶青支撑起还有些虚软的身体,循声望去。
门口逆光站着一个身影,高大,佝偻,披着一件厚重的、湿漉漉的蓑衣,头上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
但那道投来的目光,却锐利得如同实质,让叶青皮肤微微一紧。
“是你救了我?”叶青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那人没回答,只是默默走了进来,将手里端着的一个粗陶碗放在床边的小木凳上。
碗里是半碗浑浊的、带着些许米粒的液体,勉强可以称之为粥。
“喝了,能驱寒。”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叶青道了声谢,端起碗,勉强喝了一口。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和草药味的苦涩感瞬间充斥口腔,让他差点吐出来。
但他忍住了,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一股暖意,从胃里缓缓散开,驱散了些许寒意。
直到这时,叶青才得以仔**量眼前之人和这个环境。
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木屋,四壁空空,只有几件最简单的家具。
墙上挂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造型古怪的金属工具,有的像巨大的钩子,有的像扭曲的镰刀,上面都沾染着深色的、疑似水垢或别的什么痕迹。
而救他的这个人,看起来五十多岁,脸上布满了被风霜刻蚀的深壑,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仿佛能洞穿黑暗。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纵横交错的白色伤疤,仿佛经历过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搏斗。
“我叫叶青,请问老人家怎么称呼?”叶青放下碗,试探着问。
“伏龙川的捞尸人,都叫我老疤。”
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一道狰狞的疤痕从他的左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随着肌肉牵动而扭曲,“你命大,落在‘洛水’的‘回龙湾’,居然没被卷进下面的‘十二诡窟’。”
洛水?回龙湾?十二诡窟?
这些陌生的地名带着一股浓重的、不祥的民俗怪谈色彩,让叶青这个笃信科学的民俗学研究生心头一跳。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疑,没有立刻追问。
多年的学术训练告诉他,面对陌生的文化体系,观察远比冒失的提问更重要。
“谢谢疤叔救命之恩。”叶青改变了称呼,试图拉近距离。
老疤只是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
外面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一条浑浊汹涌的大河映入眼帘,那就是洛水。
河水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黄褐色,翻滚着,不时卷起一个个诡异的漩涡,仿佛水下藏着无数双看不见的手。
“你的东西。”老疤从墙角拿起一个防水的背包,扔给叶青。
那是叶青出事时随身携带的。
叶青赶紧打开检查。
手机因为泡水已经彻底报废,但里面的笔记本和几本核心参考书——《中国民间信仰研究》、《水葬与河神崇拜考》——用密封袋装着,幸免于难。
此外,还有他习惯性随身携带的指南针、一支强光手电、一捆伞绳和一个小型急救包。
看到这些现代工具,老疤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些东西和他的那些古怪工具并无本质区别。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哭喊和喧哗。
“疤爷!疤爷在吗?救命啊疤爷!”
老疤眉头一皱,迅速披上蓑衣,拿起靠在墙边的一根长长的、前端带着巨大铁钩的竹篙,大步走了出去。
叶青心中一动,也立刻跟了上去。
木屋外不远处的河滩上,聚集了七八个村民,个个面带惊恐和焦急。
为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看见老疤出来,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带着哭腔喊道:
“疤爷,求您出手,救救我孙子小豆子!他的筏子……在回龙湾那边翻了!”
其他村民也七嘴八舌地补充着,脸上充满了恐惧。
“就在一炷香前!”
“我们眼睁睁看着筏子打了个旋,就没了!”
“那地方邪门啊疤爷!”
老疤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凝重,他望向回龙湾的方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深深的忌惮和厌恶。
“回龙湾,龙王摆宴,活人莫近。这个时辰……”
老疤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洛水的波涛,“你们是让他去送死。”
“孩子不懂事,跟人打赌,非要撑筏过湾啊!”老者磕着头,额头上沾满了泥沙。
老疤沉默着,他的目光扫过悲恸的村民,又看向那波涛汹涌的回龙湾。
叶青站在他身后,能清晰地看到老疤握着竹篙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在挣扎。
叶青的心脏也怦怦直跳。
落水儿童,黄金救援时间!这是他现代社会的常识。
虽然这地方透着诡异,但人命关天。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道:“疤叔,或许我可以帮忙?我水性还行,而且……”
他拍了拍自己的背包,“我有些工具,也许能用上。”
老疤猛地回头,那双锐利的眼睛第一次真正落在了叶青身上,带着审视,甚至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帮忙?”
老疤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冷意,“你以为洛水是你们城里那条温顺的护城河?回龙湾下面的东西,不吃你那一套。”
他的话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叶青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但看着地上绝望的老人和哭泣的村民,叶青的学术探究心和一股莫名的勇气涌了上来。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至少让我在岸边策应!”叶青坚持道,语气坚定。
他迅速从背包里拿出强光手电和伞绳,将一端牢牢系在自己腰上,另一端递给一个看起来最强壮的村民,“拉着!如果情况不对,把我拉回来!”
他的动作迅速而专业,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现代逻辑,让慌乱的村民下意识地听从了他的指挥。
老疤深深地看了叶青一眼,不再多言,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冲向河滩。
老疤解下一条拴在木桩上的陈旧木船,那船不大,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散发着怪异油脂气味的油灯。
“上来可以,”老疤踏上船,头也不回地对叶青说,“记住三条规矩:
第一,无论在水里看到什么,别回头;
第二,无论听到什么声音,别答应;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绝对,不要看水里你的倒影!”
他的话语严肃至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叶青心头一凛,郑重地点了点头:“明白!”
木船离开河滩,驶向主流。
一进入洛水汹涌的河道,叶青才真正体会到这条河的可怕。
水流的力量远超他的想象,小船如同狂风中的落叶,剧烈地颠簸着。
河水浑浊不堪,水下深处仿佛有无数暗流在拉扯船底。
老疤站在船头,身形却稳如磐石。
他手中的长篙每一次点入水中,都精准地找到了借力点,推动着小船以一种违背水动力学的方式,顽强地向着那片被称为“回龙湾”的、漩涡更加密集的水域前进。
越是靠近回龙湾,气温似乎越低。
一股阴冷的气息包裹上来,强光手电的光柱射入水中,居然无法穿透多远,仿佛被那黄褐色的河水吞噬了。
突然,老疤手中的长篙猛地往水下某处一探,再提起时,篙头的铁钩上,挂着一块破旧的蓝色布片。
“是小豆子衣服上的!”岸上眼尖的村民带着哭腔大喊。
老疤的眼神更加锐利,他像一尊雕塑般立在船头,目光死死锁定着水面。
叶青也屏住呼吸,紧握手电,仔细搜寻着。
就在这时,叶青的眼角余光似乎瞥到,在手电光扫过的水面下,有一团巨大的、不似水草的黑影一闪而过!
那黑影的轮廓……隐约像是一个被泡胀的人形!
他心头巨震,几乎要惊呼出声,但立刻想起了老疤“无论看到什么都别回头”的告诫,硬生生忍住了。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去追寻那诡异的黑影。
然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一阵若有若无的、如同呓语般的声音,开始在他耳边萦绕。
那声音极其模糊,听不清具体内容,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仿佛在呼唤他的名字,又仿佛在低声哭泣,引诱他侧耳去倾听,去回应。
“叶……青……”
是幻听吗?还是水流声?
叶青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死死咬住嘴唇,铭记着“无论听到什么都别答应”的规矩。
老疤似乎完全没有受到这些干扰,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寻找落水者上。
突然,他动了!
只见他手臂肌肉贲起,那根长长的竹篙如同毒蛇出洞,猛地刺入左前方一个正在形成的漩涡边缘!
“起!”
老疤一声低喝,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向上一挑!
哗啦——
水花四溅。
一具小小的身体被竹篙用巧劲带出了水面,正是昏迷不醒的小豆子!
老疤的动作快如闪电,竹篙一收一放,另一只手已经精准地抓住了孩子的衣领,将他提上了船。
“走!”老疤毫不迟疑,调转船头,长篙猛撑,就要离开这片诡异的水域。
叶青见状,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立刻上前帮忙,想将孩子放平进行急救。
然而,就在他俯身,目光无意间扫过船边水面的那一刻——
他违反了第三条,也是最致命的一条规矩。
因为在那浑浊的水面上,他看到的,不是他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
而是一张惨白浮肿、双眼只剩下两个黑洞的女人脸,正紧贴在水面之下,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无比怨毒而诡异的微笑。
更让他灵魂冻结的是,那张脸……和他梦中反复出现的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母亲的脸,一模一样!
“别看!!”
老疤惊怒的吼声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但已经太晚了。
叶青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寒刺骨的力量通过那道对视的目光,瞬间攫住了他的灵魂,将他猛地向船外拖去!
噗通!
冰冷的河水瞬间将他吞没。
无数的气泡和那水中女鬼扭曲的笑容,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腰间的伞绳瞬间绷紧,传来岸上村民拼命拉扯的力量,但与水下这股恐怖的拉扯力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的意识在冰冷的侵蚀和极致的恐惧中迅速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仿佛听到一个冰冷的、带着无尽恶意的女声,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你……终于……回来了……”





京公网安备 1101080202829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