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的门在身后合拢，将洛水永不停歇的呜咽与河风的阴冷短暂隔绝。

但叶青体内的寒意并未消散，那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冷，仿佛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浸透了回龙湾的冰水。

他蜷缩在火塘边，贪婪地汲取着那微弱的暖意，牙齿依旧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

老疤卸下蓑衣，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硬的粗布短褂。

他没有立刻理会叶青，而是先走到屋子正北面的一个神龛前。

神龛很简陋，仅由一块褪色的红布蒙着，上面没有神像，只供奉着一柄长约一尺、黝黑无光、似铁非铁的旧尺子。

尺身上刻满了密密麻麻、难以辨认的符文，看上去年代极其久远。

老疤从旁边一个陶罐里，捏出三小撮不知名的暗黄色粉末，置于尺前，然后用火石点燃。

嗤——

一股奇异的烟气升起，不似寻常香火那般温和，反而带着一股辛辣、沉郁，仿佛混合了多种草药和矿物的味道。

这烟气凝而不散，笔直地向上，缭绕在尺子周围，久久不歇。

老疤对着尺子，躬身拜了三拜，嘴唇微动，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整个过程肃穆而诡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仪式感。

叶青屏住呼吸，不敢打扰。

他注意到，在那奇异烟气升起时，他体内那股阴寒似乎被压制了少许，虽然依旧冰冷，但不再像之前那样蚀骨钻心。

做完这一切，老疤才转过身，目光落在瑟瑟发抖的叶青身上。

“冷？”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少了些河滩上的凌厉。

叶青用力点头，声音带着颤音：“从……从骨头里冷出来。”

老疤走到墙边，从一个不起眼的木箱里取出一个粗陶瓶，拔开塞子，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药酒味弥漫开来。

他倒出小半碗浑浊的、呈现深褐色的液体，递给叶青。

“喝了。能暂时压住你身上的‘阴蚀’。”

叶青接过碗，没有任何犹豫，仰头灌下。

液体入口如同火烧，顺着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辛辣感，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扩散向四肢百骸的暖流，虽然无法根除那股阴寒，却让它变得可以忍受。

“谢谢疤叔。”叶青喘着气，感觉僵硬的身体恢复了些许活力。

“别谢太早。”老疤在他对面坐下，火光映照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和那道狰狞的疤痕，显得格外肃杀，“这‘阳炎酒’只能治标，喝多了，会烧干你本就不多的阳气，死得更快。”

叶青的心猛地一沉。

“想活命，靠的不是这酒。”

老疤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叶青身上，“靠的是规矩，是手段，是从洛水龙王嘴里抠食吃的本事。”

他指了指那柄尺：“看见了吗？那就是咱们这一脉捞尸人供奉的‘祖师爷’，镇魂尺。量阴阳，定生死，镇邪祟。

以后你每次出入洛水，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它上三炷‘驱邪香’。”

“驱邪香？”

“就是刚才烧的粉末，用雄黄、赤硝、雷击木灰加上几种至阳的药材秘制而成，能驱散我们身上沾染的阴气、怨念，避免把它们带回屋里，祸及自身。”

老疤解释道，“这是铁律，忘了，下次下水，就可能被水里的东西顺着味儿找上门。”

叶青默默记下，心中凛然。

这些看似迷信的规矩，在亲眼见识过水下的恐怖后，由不得他不信。

“疤叔，您之前说的‘阴德’……”叶青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哼，倒是记得牢。”

老疤哼了一声，“洛水里的东西，害人索命，积累的是‘怨孽’。

我们捞尸人，从它们手中抢回尸体，平息怨气，让亡魂得以安息，积累的就是‘阴德’。

这阴德，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护住你的心脉，抵挡水鬼烙印的侵蚀。”

他顿了顿，盯着叶青瞳孔周围那圈灰白色的翳：

“等你积累的阴德足够多，这烙印自然就会淡化，甚至消失。

反之，你若迟迟无所作为，或者行事违背了规矩，加重了怨孽，这烙印就会越来越深，直到把你彻底冻成一块冰坨，或者……直接拖下水，变成它们的一员。”

叶青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触手一片冰凉。

“那……我该怎么开始积累阴德？”他急切地问。

“急什么？”老疤冷冷道，“船都站不稳，就想着跟龙王抢食？捞尸人不是水鬼，光靠一股蛮力下水，死得比谁都快。”

他站起身，从墙角拿起那根救了叶青性命的长篙，递到他面前。

“拿着。”

叶青连忙双手接过。

长篙入手，比他想象的要沉得多，触手冰凉，材质非竹非木，带着一种玉石般的润泽感，却又异常坚韧。

篙身同样刻满了细密的符文，与那镇魂尺上的如出一辙。

前端那个巨大的铁钩，寒光闪闪，上面除了水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黑暗气息。

“这叫探阴篙。”

老疤的声音响起，“既是撑船的工具，也是探路的拐杖，更是对付水里那些东西的武器。它的每一寸，都浸过秘制的药液，刻着镇邪的符文。”

“从现在起，你要熟悉它的重量，它的长度，它的重心。要做到在水中，闭着眼也能如臂使指。”

接着，老疤又拿过那盏船头挂着的、散发着怪异油脂气味的油灯。

“这是引魂灯。”他揭开灯罩，示意叶青看里面的灯油。

那是一种近乎黑色的、粘稠的油脂，燃烧时散发出独特的气味。

“灯油是用百年以上的老龟龟板、加上几种特殊药材和尸……混合熬制的。它的光，能暂时安抚亡魂，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让水下的某些东西‘忽视’我们的存在。”

“当然，”老疤话锋一转，语气带着警告，“如果灯焰突然变成绿色，或者剧烈跳动，就意味着有极其凶戾的东西靠近，要么立刻上岸，要么……准备拼命。”

叶青看着那盏不起眼的油灯，没想到它竟有如此多的讲究。

最后，老疤从神龛下的一个暗格里，郑重地取出一个长约一尺、宽约半尺的扁平木盒。

木盒是深紫色的，表面光滑，包浆厚重，显然年代久远。

他打开木盒，里面并排躺着三根长约一尺、颜色暗沉、粗细不一的香。

香体似乎也是由多种材料混合压制而成，散发着与驱邪香类似但更加醇厚古朴的气息。

“这是问水香。”

老疤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我们这一脉真正的底蕴。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轻用。”

他指着最细的那根颜色偏黄的：“测吉凶。下水前，点燃此香，观其烟柱走向、燃烧速度，可大致判断水下是否平静，有无凶险。”

接着，他指向中间那根，颜色偏青：“定方位。若在水中迷失方向，或被鬼雾笼罩，点燃此香，烟柱会指向生路，或者……指向怨气最深、也是问题根源的所在。”

最后，他指向最粗的那根，颜色近乎漆黑：“镇邪祟。

此香一出，必见生死。能强行镇压一定范围内的凶戾之物，为我们争取时间。

但副作用极大，一旦使用，使用者必遭反噬，折损阳寿。”

叶青听得心潮起伏。

这捞尸人的行当，远比他想象的更加系统，也更加凶险。

这些工具，每一样都透着古老而神秘的力量。

“规矩，工具，你都见识了。”

老疤合上木盒，重新放回暗格，目光重新落在叶青身上，“现在，告诉我，你还确定要学吗？现在反悔，靠着阳炎酒，你或许还能多活个把月。”

叶青握紧了手中沉重的探阴篙，感受着体内那股蛰伏的阴寒，脑海中闪过水下那张酷似母亲的鬼脸。

他没有退路。

他深吸一口气，迎上老疤的目光，斩钉截铁：

“我学！”

老疤盯着他看了半晌，脸上那道疤痕在火光下微微抽动。

“好。”

他走到门后，取下那件厚重的、湿漉漉的蓑衣，扔给叶青。

“穿上。”

“啊？”叶青一愣。

“第一课，”老疤的声音不容置疑，“不是下水，而是‘看水’。”

“拿着探阴篙，去河边，给我站一夜。”

“看清楚洛水在不同的时辰，是什么颜色，听清楚它在不同的风向下，是什么声音。”

“什么时候起雾，雾是什么形状；哪里的漩涡转得急，哪里的水流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暗涌。”

“看不清，听不明，就别想着下水捞尸。”

“那等于送死。”

叶青抱着冰冷沉重的蓑衣，看着门外已经完全暗下来、只有河水呜咽的夜色，心中一片冰凉。

但他没有抱怨，也没有质疑。

他知道，这是活下去的第一步。

他用力点了点头，披上那件散发着河腥和水汽的蓑衣，扛起那根比他还高的探阴篙，推开门，步入了洛水畔深沉的黑夜之中。

寒冷瞬间将他包裹。

他握紧了篙身，开始用全新的、属于捞尸人学徒的眼光，去审视这条吞噬生命、也给予生机的——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