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夜,是能冻透灵魂的。
蓑衣厚重,却挡不住无孔不入的阴冷湿气,它们像是活物,顺着布料纤维的缝隙往里钻,舔舐着皮肤,带走本就可怜的热量。
叶青扛着沉重的探阴篙,站在离水边不到十步的泥滩上,感觉自己像一根被钉死在寒冷中的木桩。
体内的“阳炎酒”药效正在慢慢消退,那股源自“水鬼烙印”的阴寒便卷土重来,从骨髓深处丝丝缕缕地渗出,与外界洛水的寒气里应外合。
他必须时不时地轻微活动一下脚趾,确保它们没有被冻僵。
老疤的命令很简单——“看水”。
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夜色里,“看”能看出什么?
目力所及,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涌动着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条更显深邃、如同巨兽匍匐喘息般的洛水轮廓。
起初,叶青只能听到一片混沌的喧嚣。
风声,水浪拍岸声,远处山林隐约的呜咽声,混杂在一起,搅得人心烦意乱。
他强迫自己静下来,回想起老疤点醒他“命灯低”时的话。
既然阳气不足,感官或许对“阴气”更敏感?这不是科学,这是绝境下的猜想。
他闭上眼,尝试摒弃那些无意义的杂音,将全部精神都灌注到听觉上。
渐渐地,混沌开始分离。
他听到风声穿过岸边枯芦苇丛时,是干燥嘶哑的“飒飒”声;
而掠过水面时,则带起一种潮湿阴柔的“呜咽”,仿佛有无形之物在贴着水皮飞行。
他听到水声也各不相同。
主流区域是沉闷雄浑的“轰隆”,显示着其下暗流的汹涌;
靠近岸边的浅水区,则是细碎密集的“哗啦”;
而在一些河道拐弯或巨石背后,水流打着旋儿,发出空洞而诡异的“汩汩”声,像是有东西在水下偷偷吹着气泡。
时间在极致的专注中缓慢流逝。
子时前后,河面上果然如老疤所言,开始起雾了。
那雾来得悄无声息,先是一缕缕苍白的烟气从河面升起,如同揭开的蒸笼,随后便迅速连成一片,浓郁得化不开。
它们不是均匀分布的,有的地方薄如轻纱,有的地方厚如棉絮,凝聚成各种奇形怪状——
有的像踮脚行走的人影,有的像张牙舞爪的怪兽,在黑暗中无声地扭曲、变幻。
叶青注意到,雾气最浓、形状最怪的地方,往往对应着他之前听到的水流声最诡异、漩涡最密集的区域。
“回龙湾”方向,更是被一团几乎凝固的、仿佛巨大棺椁形状的浓雾彻底笼罩,死寂中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细微、却与其他水声截然不同的声响,钻入了他的耳膜。
那声音来自下游不远的一处河湾,介于“哗啦”和“轰隆”之间,更黏稠,更……有节奏。
不像鱼跃,不像浪打,反而像是……有什么湿透了的、沉重的东西,在一下,又一下,轻轻拍打着水面。
叶青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
他猛地睁开眼,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雾气弥漫,什么也看不清。
但那声音如同魔音灌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是水鬼?是河漂子(浮尸)?还是别的什么?
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心脏狂跳得像要挣脱胸腔。
他想跑,想大喊老疤。
但另一个念头死死摁住了他——老疤让他“看水”,这异常的水声,是不是就是“水”要他看的东西?
逃跑,或许能活过今晚,但体内的烙印呢?活下去的希望呢?
他死死咬住牙关,舌尖尝到了一丝腥甜,强迫自己冷静。
他回忆着老疤展示的工具,探阴篙在手,引魂灯挂在腰间(虽然未点燃),问水香遥不可及……他有什么?
他只有这双刚刚学会“听水”的耳朵,和这条被烙印的、对阴气敏感的小命。
赌一把!
叶青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水汽的空气,将探阴篙横在身前,摆出一个笨拙的防御姿势,压低声音,朝着那异响传来的方向,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低喝道:
“谁?!”
声音在浓雾和夜色中传不出多远,就被吸收了。
那拍水声戛然而止。
河湾处陷入一种死寂,连原本的水流声都仿佛消失了。
叶青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绷,感官放大到极致。
几息之后,那拍水声再次响起!
但这一次,不再是单调的拍打,而是变成了……一种更复杂、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啪……嗒……啪……嗒……”像是湿透的脚掌,拖拽着沉重的锁链,在泥泞的河滩上,一步,一步,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叶青的内衫。
他能感觉到,一股浓郁的、带着河水腥臭和腐烂气息的阴冷,如同实质的墙壁,随着那脚步声扑面而来!
腰间的引魂灯灯焰(虽未点燃,但他似乎能感觉到其存在)仿佛受到了刺激,灯罩内的黑暗都开始微微震颤。
就在那无形的阴冷气息即将扑到他面前的刹那——
“哼!”
一声冰冷的冷哼,如同炸雷般在叶青身后响起。
是老疤!
他不知道何时,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叶青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拿着那柄供奉在神龛上的镇魂尺。
只见老疤一步踏前,越过叶青,看也不看那浓雾和异响传来的方向,手中镇魂尺带着一股无形的沉重力量,朝着前方虚空猛地一划!
“滚!”
没有光华万丈,没有雷霆霹雳。
但叶青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阴冷气息,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般,发出一声极其尖锐、充满怨恨却又带着恐惧的无声嘶鸣,瞬间如潮水般退去!
河湾那诡异的脚步声也立刻消失了,只剩下洛水原本的呜咽和风过芦苇的飒飒声。
浓郁的雾气,似乎也淡薄了几分。
老疤收回镇魂尺,看也没看叶青,转身就往木屋走去。
“进来。”
叶青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刚才那一瞬间,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触摸。
他挣扎着爬起来,捡起探阴篙,踉踉跄跄地跟着老疤回到木屋。
温暖的(相对而言)空气包裹上来,但他依旧冷得发抖,一半是冻的,一半是吓的。
老疤将镇魂尺放回神龛,然后走到火塘边坐下,拨弄着灰烬,让火光更明亮一些。
“听到什么了?”他头也不抬地问。
叶青不敢隐瞒,将自己听到的异常拍水声,以及后来那如同拖拽锁链的脚步声,详细地说了一遍,连自己最后那声色厉内荏的“谁”也没有省略。
老疤安静地听着,直到叶青说完,才淡淡开口:
“那是‘河漂子’上岸了。”
河漂子?叶青一愣,是指浮尸?浮尸……自己走上岸?
“不是所有的尸体都甘心泡在水里。”
老疤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有的是想回家,有的是想找替身。你听到的拍水声,是它在试探岸上的生气。后来的脚步声,是它锁定了你。”
叶青后背一阵发凉。
“你做得不算太蠢。”
老疤忽然说道,“至少,你没掉头就跑。背对它们,死得更快。也没傻到直接冲进去。”
他抬起头,第一次用带着一丝近乎“认可”的目光看了叶青一眼:
“‘听水’的本事,算是入门了。能提前十息察觉到那东西,够你在水里多活一口气。”
“那……那我刚才……”叶青想问自己那声低喝有没有用。
“屁用没有。”
老疤毫不留情地打破他的幻想,“你阳气弱,声音里没有‘煞气’,吓不住它们。反而可能让它们更确定你是块好啃的骨头。”
“……”叶青默然。
“不过,”老疤话锋一转,“明知是死路,还敢站着没尿裤子,算是有点捞尸人的样子了。”
他站起身,从那个存放问水香的紫木盒旁边,拿出一个更小一点的木匣,扔给叶青。
里面是三张折叠成三角状的、颜色暗黄的符纸,以及一小罐同样气味的膏体。
“听水符。下次守夜,贴一张在耳朵后面。能让你听得更远,更清。”
老疤指了指那罐膏体,“明目膏,下水前涂在眼皮上,能让你在水下看得更远点,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看破一些低级的迷障幻象。”
叶青接过木匣,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这算是……通过初步考验了?
“明天,”老疤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练习撑船,下浅水区,学着用探阴篙‘点穴’。”
“点穴?”
“找尸体,不是用眼睛看。”
老疤指了指他手中的探阴篙,“是靠它去‘听’,去‘感觉’水下的‘气’。找到那股‘死气’、‘怨气’凝聚不散的地方。”
叶青握紧了手中的木匣和探阴篙,感受着体内依旧盘踞的阴寒,看向门外依旧黑暗的洛水。
恐惧仍在,但一股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似乎开始在冰冷的内心深处点燃。
第一课,“看水”(或者说“听水”),结束了。
更艰难、更凶险的第二课,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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