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交易

山是旧山，雪是新雪。

一只乌鸦掠过天际，翅尖驮着最后一抹残阳，像一滴墨坠入苍茫。

山鬼坐在自己生满青苔的骸骨上——那副骨架半埋在山崖边，肋骨间开着紫色的小花。她正用石头打磨一截胫骨，骨屑簌簌落下，渐渐露出簪子的形状。簪头雕的是一双并蒂花，花瓣薄如蝉翼，在暮色里泛着惨白的光。

她将骨簪插进漆黑如夜的长发，抬头对围拢来的小妖们笑：“想听故事？”

小妖们缺耳少眼，都是修行不足的精怪，闻言齐齐点头。

“可以。”山鬼伸出苍白的手指，“但要拿你们的左耳来换。”

没有犹豫。一阵窸窣声后，十几只毛茸茸的、沾着血迹的左耳捧到她面前。山鬼接过，用藤蔓串成一串，挂在枯松最低的断枝上。风来时，那些耳朵轻轻碰撞，竟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仔细听，是无数细碎的哭喊、哀求、低语，从铃铛里滚落下来。

“那就开始了。”山鬼倚着骸骨，目光投向远山之外的城池。

二、香火

隐苍山绵延三百里，终年云雾深锁。我是这山的灵，无形无相，却又无处不在。古树的根是我的脉络，溪水的歌是我的呼吸，风过林梢时，那便是我的叹息。

但我走不出这座山。

山是我的本体，我的精魂与每一块岩石、每一寸土壤相连。唯有月圆之夜，我能暂时凝聚人形——一个长发及地、眸如深潭的女子，在悬崖边看人间灯火明灭，看云海翻涌千年。

山中岁月太长，长到我对一切都失了兴致。直到三年前那个黄昏，一个女子跌跌撞撞闯入我的领地。

她叫苏婉，十八九岁模样，素衣破了好几处，发髻散乱，脸上泪痕混着污泥。她跪在那棵千年古松下——那是山中灵气汇聚的节点之一——颤抖着手点燃三支线香，插进泥土。

“山灵在上，”她伏地叩首，额头撞在石上发出闷响，“信女苏婉，恳请您救救我的夫君……他中了南疆巫蛊，命在旦夕……若能救他，信女愿以任何代价相换。”

我坐在松枝上，垂眸看她。人类的祈祷我听过太多，求财求子求平安，像这样为他人豁出性命的，倒是少见。

更特别的是，她身上有种干净的气息，不沾贪欲。她的悲伤是真的，像山涧最清澈的水，一眼能见底。

我从雾中显形，飘落在地。没有实体，只是一团氤氲的影子，带着山林清冷的气息。

她抬头看见我，眼中迸出光：“您……您就是山灵大人？”

“你怎么知道在这里上香？”我的声音空洞，带着山风穿林的回响。

“幼时随父亲进山采药，迷了路，是一位白须老翁指点我出去的。他告诉我，若遇生死大难，可来此处上香……”

她急切地说下去，眼泪又涌出来：“我夫君是晋王世子李琰，奉旨巡视南疆时遭人暗算……只有隐苍山深处的‘龙息草’才能救他！”

龙息草。千年生一株，长在山脉心脉处，有天然结界守护，凡人近之即死。

“你要我离开隐苍山，去送药？”我问。

苏婉愣住了。她显然没想过山灵不能离山这件事。

但只一瞬，她眼中闪过决绝：“若您需要载体……信女愿献出此身！”

有趣。

活人身躯确可作容器，让我短暂离山。但风险极大——她的意识将沉入深处，如同死亡，而我不能保证她会不会真的死去。

“你会失去一切控制，”我警告，“我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救他。”

“没关系！”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她轻抚腹部，那里尚平坦。但我感知到了，一个新生命正在孕育。

原来如此。为了夫君，为了未出世的孩子，她愿献祭自己。

山风拂过，带来远溪低语。我本可拒绝，回到永恒孤独的存在中去。但那三支香——微弱的三点红光，在渐浓的夜色里执着燃烧——人类的信仰有种奇特力量，即使微弱的香火，也能在山灵感知中留下印记。

“若我占据你的身体，将继承你的一切：记忆、感情、身份。事毕，你若未死，便在此陪我吧。”我说。

山鬼，从不做亏本买卖。

苏婉深深匍匐在地：“好。”

于是月圆之夜，我做了一件从未做过的事——将灵体注入人类女子的身躯。

过程比想象中更强烈。

海量的记忆汹涌而来：童年的秋千，母亲的病榻，初见李琰时他剑眉星目、笑容温润的模样，新婚夜红烛下的耳语，得知他中毒时撕心裂肺的恐慌……所有一切，连同那份炽热的爱，都成了我的一部分。

当我以苏婉的眼睛“看见”记忆中李琰的脸时，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原来这就是人类的爱。如此炽热，如此盲目，如此令人沉醉。

我睁开眼睛，活动手指。身体虚弱，但能行走。拿起她带来的小包裹，转身朝山外走去。

这是我千年来，第一次离开隐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