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关掉班级群聊的窗口。

那张被P过的毕业合照还在视网膜上残留着模糊的光晕。照片上，我的位置是一团像素扭曲的色块，像是被人用橡皮擦用力擦掉了。下面跟着十几条留言，大多是“哈哈哈”，最底下有一条：“这样和谐多了。”

我没回复。把鼠标移到右上角，点了叉。

窗台上的陶土花盆空了。

里面的绿萝被她连根拔走，只留下干裂的泥土，龟裂成一片微型荒漠。我伸手碰了碰盆沿，指尖沾上一层细灰。花盆是她买的，她说绿色养眼。现在她走了，绿萝也带走了，像是要把所有属于她的痕迹都抹干净。

我拿起花盆，掂了掂。不重。走到垃圾桶边，松手。

咚的一声闷响。花盆没碎，只是斜靠在垃圾桶内壁上，里面的土撒出来一些。

父亲的手表躺在桌上。

银色的表壳已经有些氧化，蒙着一层雾蒙蒙的灰。我拿起来，贴在耳边。没有滴答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像一块死去的金属。

凌晨三点。它就停在了那个时刻。

我拧动侧面的发条。齿轮发出艰涩的摩擦声，像是生锈了很久。拧了三圈，松开手。秒针没动。分针没动。时针依旧指着三点。

我又拧了几圈。还是没动。

最后我把表放回桌上，表面朝上。三点。父亲被推进抢救室的时间，也是监护仪上线条拉成直线的时间。这块表比他更忠于那个时刻——它永远停在了那里，再也不走了。

夜深得像墨。

房间里没开灯。笔记本屏幕的光是唯一的光源，蓝幽幽地映着我的脸。我坐在椅子上，盯着屏幕，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

一个论坛。又一个论坛。再一个。

我机械地刷新、点击、滚动。页面在眼前闪过，大多是无聊的灌水、交易、二手信息。像在一片废墟里翻找，想找出点还能用的东西。但能找到的，不过是些更破烂的碎片。

直到我停在一个页面入口前。

不是链接，更像是一张图片。深黑色的背景上，只有一行白色的字：

文字在何时最有力量？

下面有几个输入框，已经有人填了答案。我滚动鼠标。

“当它刺破谎言时。”——匿名。

“在吻不能说出口的夜晚。”——ID：暗涌。

“当它成为唯一的绳索，垂向深渊。”——ID：摆渡人。

都是些诗意的回答。漂亮，但空洞。

我想了想，把光标移到输入框，敲下：

“当它成为一个人愿意相信的唯一真实时。”

敲下回车。

页面刷新了。

没有跳转，没有加载动画。原来的页面像被橡皮擦抹掉一样消失，新的界面在下一秒直接浮现出来。干净，简洁，近乎性冷淡的风格。

顶部只有四个字：回声剧场。

没有图片，没有头像，没有繁复的板块划分。只有一行行标题，和下面简短的文字片段。我滚动鼠标。

【合著邀约】暗室与烛火。寻擅长氛围构建的搭档，走细腻心理戏路。休止符已备。

【剧本招募】**反转题材。需一位能驾驭强势角色的女搭档。前三段试戏。

【个人展区】《水牢》。片段公开，欢迎点评。不接合著。

我花了十分钟，快速浏览了十几个帖子。有些词反复出现：合著、剧本、戏路、休止符、杀青。

我懂了。

这不是普通的论坛。这是一个用文字搭建的隐秘舞台。每个人都是编剧，也是演员，在虚拟的剧本里投射真实的渴望。他们用“合著”代替直白的词，用“休止符”设定安全边界，用“杀青”宣告一段关系的终结。

高度仪式化。高度智力化。

我点开几个“个人展区”的片段。文字质量参差不齐。有的华丽却空洞，像是堆砌辞藻；有的直白得近乎粗暴，追求感官刺激；也有少数几篇，在字里行间能读到真实的颤抖。

然后我看到了它。

在列表的中下部，一个标题：

《宫墙：一个关于坠落与飞行的假设》。

作者：幽若。

标题格式很规整，像认真排版过。我点了进去。

页面加载出来，是一段文字：

红墙高九丈，琉璃瓦映着将暮未暮的天光。我站在摘星楼的最高层，风很大，吹得广袖猎猎作响。脚下是绵延的殿宇楼阁，像一副摊开的棋盘。而我是棋盘上一颗孤子，不知该落向何处。

他们说，飞出去会摔死。

可我摸着冰凉的栏杆，想的却是——摔死之前，那一段下坠，算不算飞行？

我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

古风的笔触，华丽的意象。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气——不是哀怨，而是某种被囚禁的渴望。她想飞，但怕高。她想坠落，又怕死。她在宫墙里幻想自由，却又被自己想象的代价吓住。

有趣的矛盾。

我看了看发帖时间：三天前。下面没有回复。这个论坛似乎不设公开评论区，一切交流都转入私信。

我移动鼠标。

光标落在页面底部的“申请合著”按钮上。一个简单的链接，深灰色字体。

我没有立刻点。

右手离开鼠标，伸向抽屉。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火。打火机的火苗在昏暗的房间里窜起，又熄灭。我吸了一口，烟雾在屏幕前弥散开来。

屏幕上是那段宫墙文字。烟雾让字迹有些模糊。

我想起父亲的手表，停在三点。想起那个空花盆，在垃圾桶里斜靠着。想起毕业照上那一团模糊的色块，和下面的“哈哈哈”。

现实像个静音的水族箱。我在里面游，能听见的只有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但这里不一样。

这里的每段文字都在发出声音。渴望的声音，压抑的声音，幻想的声音。它们构筑成一个新的世界，一个用符号和隐喻搭建的避难所。

而我，刚刚拿到了门票。

烟烧到一半。我在桌角的烟灰缸里按灭它，火星滋啦一声熄灭。

然后我移动鼠标，光标再次对准“申请合著”。

悬停了三秒。

点击。

页面跳转。一行小字浮现：

申请已发送。请等待作者回复。

我关掉页面，回到论坛主页。屏幕的光依旧蓝幽幽的。窗外，天还是黑的，离天亮还有很久。

我看了眼桌上那块表。

三点。永远的三点。

但在这个屏幕上，时间好像可以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