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我收到了回复。

不是通过论坛站内信，而是一个陌生的即时通讯软件邀请。我下载，注册，通过验证。联系人列表里只有一个头像：一片羽毛落在水墨晕染的宫墙上。

头像闪烁起来。

幽若发来了一段文字，是《宫墙》的延续：

我数着琉璃瓦上的脊兽，从螭吻数到狻猊。第九只的时候，身后响起脚步声。我没有回头。我知道是谁。他的手搭上我的肩，掌心很热，隔着衣料都能灼伤人。他说：“风大，该回了。”我说：“再等等。”等什么？我没说。他也没问。我们就这样站着，看最后一点天光被宫墙吞没。

我看完，手指在键盘上悬停。

她显然在等我对剧情——是等我在这个古风场景里，接住那个“他”的角色，继续这段暧昧又压抑的互动。这是“合著”的常规开局：一人一段，共同编织。

但我没接。

我删掉已经打出的几个字，重新敲下一行：

“你的琉璃瓦太重，压住了庭院里想飞的影子。你在写囚禁，还是写囚禁中生长的目光？”

发送。

光标在对话框里跳动。屏幕左上角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将近一分钟。然后停止。又过了两分钟，回复跳出来：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不只看情节，还在看伤口的人。”

我向后靠进椅背，从抽屉里摸出烟盒。点烟的时候，左手在微微发颤——不是紧张，是某种久违的兴奋，像猎手发现了值得追踪的足迹。

“伤口？”我回复，“我看到的只是一种张力。想挣脱和怕挣脱之间的张力。”

“有区别吗？”

“伤口是被动的。张力是主动的。你在用文字搭建一个高压的场，把自己放进去。”

这次她回得很快：“你看得太透，让人害怕。”

“那该说‘休止符’了吗？”我故意用了论坛的黑话。

“不。”她说，“还没到那个程度。只是…需要适应一下。”

对话的节奏缓了下来。我们没再继续宫墙的剧情，转而聊起了别的。或者不叫聊，更像是一种试探性的交换。

她问我：“你合著的时候，习惯用什么做‘休止符’？”

我想了想：“青瓷。碎声清脆，好辨认。”

“很雅的比喻。”她说，“我用‘铜铃’。声音钝一点，但传得远。”

“为什么选这个主题？宫墙，坠落，飞行。”我问。

“因为现实里飞不起来。”她回得干脆，“我在一个小城书店工作。每天看着同样的街景，同样的人，同样的书被买走又退回。时间在这里像是卡住了，循环播放同一段默片。”

我夹着烟，看着屏幕上的“默片”两个字。烟灰掉在键盘缝里，我没去擦。

父亲病房的窗户外面，永远是同一片灰白色的屋顶。春天看，夏天看，秋天看，直到冬天父亲去世，那片屋顶还是那样，连积雪融化的痕迹都年年相同。

图书馆四楼靠窗的位置，下午两点到四点，阳光会以精确的角度爬过第三排书架的书脊。我坐在那里准备补考的那半个月，每天看着光斑移动，像看着某种缓慢的刑罚。

“听起来像一部循环播放的默片。”我敲字，“我的现实…也差不多。”

“你也在小城？”

“不。但在更大的地方，也可能有更厚的墙。”我避开了具体。

“你想飞吗？”她突然问。

我看着这个问题。烟快烧到滤嘴了。我按灭它，在烟灰缸里捻了又捻。

“不想。”我最终回复，“我只想找到一种方法，让站在墙上的人，自己决定跳还是不跳。”

对话框沉默了很久。

窗外的天彻底黑透了。远处有零星的灯火，像浮在黑暗海面上的孤岛。我起身去倒了杯水，回来时，新消息跳了出来：

“我们…可以试试‘**的突然降临’这个主题吗？”

我握着水杯，没立刻坐下。

“**的突然降临。”我重复了一遍这个短语。

“嗯。不是宫墙里那种漫长的压抑，是突然的、不由分说的那种。像…暴雨前的第一道雷。”她解释，“我定好了休止符。”

“还是铜铃？”

“不。这次用‘镜裂’。”

我坐下，放下水杯。手指在键盘上搁了一会儿，感受着塑料键帽微凉的触感。

**的突然降临。

我想起毕业答辩那天，导师把结业证推到我面前时的眼神。不是轻蔑，是一种更冰冷的、公事公办的无视。好像我从来不是他的学生，只是一个需要被处理的错误流程。

我想起女友最后那条短信：“我们不是一类人。你太沉了，我拖不动。”

我想起父亲闭眼那一刻，监护仪的报警声。那声音尖锐、突然，像一把刀捅进安静的病房。

突然的。不由分说的。

我拉开抽屉，又摸出烟盒。这次抽出来两支，一支叼在嘴里，一支放在桌上。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鼻腔缓缓溢出，在屏幕前织成一层薄纱。

然后我敲下回复：

“可以。场景我来搭建。”

“时间？”她问。

“明晚十点。如果你那边的默片演完了。”

“好。”她说，“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准备接受一种可能性：**未必来自高处。”我回复，“有时候，它来自你自愿交出的那个瞬间。”

“……我会记住。”

对话到这里，本该结束。但她的头像又闪了闪：

“能问问吗？你为什么来‘回声剧场’？”

我看着这个问题。桌上的烟静静燃烧，烟灰积了长长一截。

“因为这里安静。”我最终说，“现实的噪音太大，听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想要什么。在这里，每个字都是被筛选过的，反而更真实。”

“你想要什么？”她追问。

我吸了口烟，慢慢吐出来。

“想要验证一件事。”我敲字，“文字到底能不能构建一个绝对可控的世界。”

“然后呢？”

“如果能，”我回复，“那我就在那个世界里，当唯一的主宰。”

发送。

对话框沉寂了。她的“正在输入”状态闪现了几次，但最终什么也没发来。

大约五分钟后，一条简短的消息跳出：

“明晚十点。我等你搭场景。”

然后是离线状态。

我关掉对话框，但没有退出软件。让它最小化在任务栏，头像是一片羽毛和宫墙。

房间重新陷入寂静。只有主机散热风扇轻微的嗡嗡声。

我拿起桌上那支没点的烟，在指间转了转。然后放下，伸手拿起父亲的手表。表壳在屏幕微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我把它贴在耳边，听了听。

依然没有声音。

但我忽然觉得，也许不是表停了。是时间本身，在某个节点上，选择了凝固。

而在另一个由文字构筑的维度里，时间正要开始以一种新的方式流动。

**的突然降临。

我默念了一遍这个主题，关掉台灯。屏幕的光成为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映着烟雾缓缓盘旋，最终消散在黑暗里。

窗外的城市依旧安静。但我知道，在某个同样安静的小城书店里，有一个人，正看着同样的黑暗，等待着明晚十点，一场由我搭建的、关于**的序幕。

我最后看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23:47。

距离“**的突然降临”，还有二十二小时十三分钟。

足够长，也足够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