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沉寂了三天。
第四天早晨七点,手机震动。我拿起来看,是幽若的消息。
不是“在吗”,不是“早安”。
就两个字:
“哥哥。”
我盯着这个称呼看了十秒。窗外的晨光是冷的灰色,父亲的手表停在三点,烟灰缸里还留着昨晚的烟蒂。
我回了一个字:“嗯。”
“书店的猫把新到的精装书抓破了封面。”她继续发,“店长让我赔,从工资里扣。那本书标价380。”
“猫呢?”我问。
“在窗台上晒太阳,舔爪子,一脸无辜。”
“那你就该学它。”我打字,“做都做了,就别摆出愧疚的表情。愧疚只会让罚单变得更重。”
“……可我不是猫。”
“那你现在开始学。”
她发来一个捂嘴笑的表情,然后是:“哥哥说话总是很有道理。”
我没回。把手机放在桌上,去冲澡。热水淋在背上,蒸汽模糊了镜面。我抹开一块,看见自己的脸,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回来时,手机又震了。
“午饭吃了咖喱饭,太辣了,现在胃里像着火。”
我坐下,点烟。回:“喝酸奶。冷的那种。”
“哥哥怎么什么都知道。”
“常识。”
“那哥哥午饭吃什么?”
我没吃。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只喝了三杯咖啡,抽了半包烟。但我回:“沙拉。鸡胸肉,西兰花,小番茄。”
“好健康。”她回,接着又发,“下雨了。小城的雨总是细细密密的,下不透,但能下好几天。”
我看着“雨”字,想起另一个也喜欢雨天的人。想起她总说雨声让人安心,想起她离开时也是雨天,雨刷在车窗上左右摆动,像在挥手告别。
我甩甩头,把这些画面甩出去。
“雨是天空在清理缓存。”我打字,“下完了,就又能重新开始了。”
“哥哥的比喻好奇怪,但…有点可爱。”
可爱。这个词让我皱了皱眉。我把烟按灭,回:“去忙吧。”
“嗯,哥哥也忙。晚点聊。”
对话暂停。但我知道,这只是第一次攻城后的占领区日常巡逻。她开始把她的生活碎片,像贡品一样呈到我的城门前。
而我,只需偶尔打开城门,收下几件,点评两句。
这就够了。
足够让她觉得,这座城池的领主,在乎她的进贡。
七天后的深夜,她发来一张照片。
昏暗的灯光下,一锅汤在灶上冒着热气,表面浮着油花和葱花。配文:“妈妈炖的排骨汤,炖了三个小时。但我喝不下。”
“为什么?”我问。
“因为想给哥哥喝。”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这句话。屏幕的光刺得眼睛发涩。我回:“我喝不到。”
“我知道。”她说,“所以我就想象,如果哥哥在这里,会怎么评价这锅汤。”
“我会说,”我打字,“火候过了,肉柴了。但心意满分。”
她发来一串大笑的表情。
然后说:“哥哥好严格。但……我喜欢。”
喜欢。这个词开始频繁出现。
喜欢我的严格,喜欢我的道理,喜欢我那些“奇怪的比喻”。她像在收集我的特质,每发现一个,就贴上一个“喜欢”的标签,珍藏起来。
而我,则在计算这些“喜欢”的重量。
多重,能让她继续进贡。
多轻,能让我随时抽身。
这是一场精确的情感经济学。
转折发生在她的生日。
那天她从早到晚都没发消息。直到晚上十一点,我洗完澡出来,看见手机屏幕亮着。
她发:“今天是我生日。”
停顿几秒,又一条:“但没人记得。连我妈都忘了,她今天去外地参加婚宴。”
我擦头发的手停住。
毛巾搭在肩上,水滴顺着锁骨往下滑。我走到窗边,外面在下雨,细密的雨丝在路灯下像金色的针。
我拿起手机,点开红包功能。
输入金额:5.20。
发送。
几乎立刻,红包被点开。但紧接着,她退回。
然后发来一行字:“想要52.0。”
我盯着那三个数字。5.20,52.0。不是十倍的关系,是精确到小数点的诉求。她要的不是钱,是一个数字象征——一个足够证明“我被认真对待”的数字凭证。
我想了想。
退出聊天窗口,重新点开红包。输入5.20,发送。
附言:“第一份:一天的早安。”
她收了。没说话。
我继续。第二个5.20:“第二份:一天的晚安。”
第三个:“第三份:雨天该有的心情。”
第四个:“第四份:被抓破的书,不必赔的底气。”
第五个:“第五份:辣到胃疼时,该喝的酸奶。”
第六个:“第六份:炖过头的汤,依然值得被夸的心意。”
第七个:“第七份:没人记得的生日,现在有人记得了。”
第八个:“第八份:猫咪的无辜,你可以学会。”
第九个:“第九份:细密的雨,和它清理不完的缓存。”
第十个。最后一个。
我输入5.20,手指在附言栏悬停。
然后敲下:
“第十份:留白。”
发送。
这一次,她很久没收。
我看着聊天窗口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现又消失,反复五次。
最后,红包被点开。
她发来一句话:
“哥哥…你连留白,都帮我填好了。”
接着是一串哭泣的表情。不是捂嘴笑,是真哭的那种,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的表情。
然后她说:“我要把今天的所有对话截图,设成手机背景。”
我没回。
她真的发来了截图。聊天界面被她精心裁剪,十个红包整齐排列,每一条附言都清晰可见。背景是她自己设置的,淡紫色,边缘有朦胧的光晕。
我看了三秒。
关掉图片。关掉聊天窗口。
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
房间里很安静。雨声隔着玻璃传来,闷闷的。
我走到书架前,从最底层翻出一本旧相册。翻开,里面有一张照片。是她,前任。也是雨天,她撑着透明的伞,回头对我笑。照片背后写着一行字:“你说雨声让你安心,那以后每个雨天,我都陪你听。”
我把照片抽出来,撕成两半,四半,八半。
碎片扔进垃圾桶。
然后我回到桌前,重新拿起手机。幽若又发了几条消息,是感谢的话,还有一张她做的简易蛋糕照片,上面插着一根蜡烛。
我没再看。
只是突然觉得,这种精准的情感配送,熟练得让人发冷。
又过了一周。
那天雨下得很大,雷声从远处滚过来。她发消息说:“书店今天没人,我坐在窗边看雨,看了一下午。”
我正处理一封邮件,顺手回:“以前也有人喜欢这种雨天。”
打完就发了。发完才意识到不对。
但已经撤不回了。
聊天窗口瞬间静止。
“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现一次,然后消失。头像还是亮的,但再也没有新消息。
两分钟后,头像灰了。
离线。
我放下手机,走到窗边。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水流蜿蜒而下。我点了支烟,看着雨,一支接一支。
两小时。
整整两小时,没有任何消息。
我知道她在等。等我的解释,等我的补救,或者等我自己意识到——这座她主动献出的城池,并不想看到其他占领者留下的旗帜残影。
晚上九点,我拿起手机。
敲下一段话:
“疼痛有时候是情绪迷了路,在身体里敲门。给它指个方向,比如,听听雨声。雨声不会问你为什么疼,它只是下。下完了,路就清了。”
发送。
一分钟后,头像重新亮起。
她回:“听你的话,好多了。”
然后,像是犹豫了很久,又补了一句:
“哥哥懂真多……以前,也这样安慰过别人吗?”
我看着这个问题,烟在指尖静静燃烧。
最终,我回:
“以前不重要。”
“重要的是,现在我在对你说。”
她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
我没回。
但从此以后,我在和她的每一句对话里,都装上了一个隐形的过滤器。
过滤掉“以前”。
过滤掉“也”。
过滤掉所有可能唤醒其他城池记忆的词。
这座城,只能有一座旗帜。
这是我作为占领者,必须遵守的、单方面的条约。
而代价是——我再也无法在任何雨天,想起那个撑透明伞的人了。
所有的雨声,都变成了安抚她的工具。
所有的雨痕,都变成了巩固这座城池的护城河。
经济学公式成立:付出精准的情感配送,获得绝对的话语霸权。
公平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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