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若下线后，房间里只剩下雨声。

我坐在椅子上，没开灯。屏幕的光晕在黑暗中圈出一小片亮区，像舞台的追光。光标在对话框最后一行闪烁——“先把手头这个剧本走完。”

我关掉窗口。

通讯软件缩小到任务栏，羽毛头像暗着。论坛页面重新占据屏幕。还是那个简洁到近乎冷漠的界面，只有标题和文字片段。

我滚动鼠标。

过去几周，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和幽若的私信窗口，以及偶尔瞥一眼论坛首页。现在，像潜水员第一次真正下潜，我开始仔**量这片海域的生态。

第一个抓住视线的帖子，标题霸道地占据了三行：

【急募搭档！强冲突感官战场！要极致刺激！要全程高压！要见血封喉的快感！】

发帖人：淼淼。

点开。内容直白得像泼出来的颜料：

“不要温吞水！不要小清新！我要的是刀锋贴着皮肤划过的战栗，是悬崖边摇摇欲坠的眩晕感！场景你来定，古代现代未来不限，但冲突必须拉到最满！本人戏路野，接得住任何强攻，只要你够胆量构建战场！休止符用‘熔断’——玩到崩线就停！”

文字间能闻到硝烟味。这是个追求极限感官刺激的玩家，要的不是情感投射，是生理唤醒。

我关掉帖子，继续往下翻。

第二个帖子风格迥异：

【理论探讨：合著中的情感熵增与边界维护】

发帖人：井井。

点开。是一篇长文，结构严谨得像学术论文：

“在封闭的合**统中，情感投入必然导致熵增。每一次角色代入，每一次情绪共振，都在增加系统的混乱度。而‘休止符’和‘第四面墙’等规则，本质是企图对抗熵增的负反馈机制。但问题在于——规则的制定者，往往也是系统的参与者。这种自我指涉，使边界的有效性存疑……”

逻辑严密，用词精准，每个句子都像手术刀切开的剖面。没有情绪，只有分析。她在用热力学定律解构这个游戏。

我继续滚动。

第三个帖子是另一种类型：

【专业定制剧本，满足各类戏路需求】

内容：古风/现代/奇幻/科幻皆可。擅长**博弈、情感拉扯、感官张力等戏路。按场景收费，每千字XX元。先付定金，满意尾款。可提供过往作品片段供参考。

明码标价，文案华丽，但仔细看，那些“过往作品片段”的描写手法，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套路：华丽的辞藻堆砌，标准的情节转折，像流水线上生产的情感快消品。

佣兵。靠这个赚钱的。

我关掉帖子，打开记事本。空白的页面在屏幕上展开。

我敲下几个词：

游客（淼）——寻求感官刺激，短暂停留，追求峰值体验。

观察者（井）——分析系统规则，保持距离，追求认知满足。

佣兵——提供标准服务，换取报酬，追求经济效益。

然后我停住。

还有一个位置。那个我自己所在的位置。

我想了想，敲下：

建造者——构建战场，制定规则，主导进程，追求绝对掌控。

敲完，我看着这四个词。屏幕的光映着我的脸，眼睛里有反光。

然后我删掉了“建造者”三个字。

换成：

玩家。

只是玩家。和其他人一样。没什么特别。

但我知道我在撒谎。

凌晨两点，雨停了。

我重新打开论坛，进入分析讨论区。这里比主版安静得多，帖子少，回复也少。大多是一些关于“如何提升文字感染力”、“如何设定安全边界”的技术讨论。

我新建帖子。

标题：《合著中的**流动三态——基于有限样本的观察笔记》。

开始写：

“在合著这种高度仪式化的文字互动中，**并非静止，而是流动的。观察到的流动形态大致有三种——”

我停顿，手指在键盘上悬空。烟在左手静静燃烧。

然后继续敲：

“第一态：奉献。一方主动交出控制权，将自己置于对方的文字构建中，享受被引导、被塑造的快感。**流向接收方。”

“第二态：掠夺。一方通过强势的文字进攻，强行打开对方的心理防线，占领情绪制高点。**流向进攻方。”

“第三态：博弈。双方在文字战场上有来有往，控制权在动态中交换、平衡、再交换。**在流动中维持某种危险的均衡。”

我写得很慢。每个词都要斟酌。不是写理论，是在梳理我自己这几周的感受——那些我在幽若身上验证过的东西。

最后一段，我写道：

“需要警惕的是，**流动一旦固化，就会变成**结构。而结构会自我强化。当‘奉献’成为习惯，奉献方会逐渐丧失自主；当‘掠夺’成为模式，掠夺方会逐渐麻木；当‘博弈’陷入僵局，双方都会被耗竭。合著的魅力在于流动，而危险在于停滞。”

点击发布。

匿名。

关掉页面，我去冲了杯速溶咖啡。咖啡粉在热水里溶解，冒出廉价的香气。我端着杯子回到电脑前，刷新页面。

没有回复。正常，这个时间，这个板块。

我关掉浏览器，打开游戏，玩了两局。输了一局，赢了一局。没什么感觉。

凌晨四点，我重新打开论坛。

帖子有了第一个回复。ID：“暗涌”。内容是：“有点意思。但少了第四态——观察。站在场外，不下场，只看。”

我看了几秒，没回。

刷新。第二个回复。ID：“摆渡人”（就是那个回答“文字何时最有力量”的人）。他说：“**这个词太硬了。我更愿意称之为‘光的流向’。有人是光源，有人是反光板，有人是阴影。”

我也没回。

第三个回复跳出来时，我正要关电脑。

ID：“老船长”。

内容只有三个字：“有点意思。”

我盯着这三个字。老船长。我记得这个ID，论坛的资深用户，发帖不多，但每次出现都在关键讨论里。他的认可，有分量。

我刷新。回复开始增多。

“精辟。新人怪物？”

“第三态的描述尤其准。正在经历，痛苦中。”

“所以解决方案是什么？怎么防止停滞？”

“楼主现身说说？”

我看着那些评论，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冷了，涩味很重。我咽下去，喉咙发紧。

然后我关掉了页面。

第二天下午，幽若发来消息。

不是日常分享，而是一个链接。正是我那篇帖子。

她问：“哥哥，这个是你写的吗？”

我回：“不是。”

“真的吗？可是感觉好像哥哥说话的风格。冷静，一针见血。”

“巧合。”

“哦……”她发来一个失落的表情，但紧接着又兴奋起来，“不过这个人好厉害啊！把合著说得这么透！哥哥你看，他说**流动有三态，我觉得我们就是第一态——我奉献，哥哥接收。对不对？”

我看着这句话，忽然有些不舒服。她把我们的关系，放进了一个公开的理论框架里，还被她说得如此坦然。

我回：“别瞎对号入座。”

“嘻嘻，被我说中了？”她发来调皮的表情，“不过哥哥，我看了之后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会‘停滞’。帖子里说，奉献成为习惯，就会丧失自主。我……好像已经在习惯了。”

我放下手机，走到窗边。外面是阴天，云层很低。窗台上的空花盆还在那里，里面落了一点灰。

我走回来，敲字：“那就学会在奉献中保留自主。这是你的功课，不是我的。”

“哥哥好严格……”她说，但语气是愉快的，“不过我喜欢。”

又是喜欢。

我没回。

她又发：“哥哥，你看了那个帖子，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

“哦……”她停顿片刻，然后，像是鼓足了勇气，问出了那个问题：

“哥哥，你会一直陪我‘对戏’吗？”

我看着这行字。

房间里很安静。远处传来隐约的车流声，像背景的白噪音。

我没立刻回。

站起来，走到窗边。楼下路灯还没亮，但天色已经开始暗了。灰蓝色的光从窗户透进来，在地板上投出长方形的影。

我拿起桌上那块表。父亲的手表。银色的表壳冰凉，贴在掌心像一块寒铁。我把它举到耳边，听。

还是没有声音。

永远的三点。

我走回电脑前，坐下。手指放在键盘上。

幽若的头像亮着，羽毛悬浮在宫墙上。她在等。

我想了想，敲下：

“先把手头这个剧本走完。”

发送。

然后我关掉了对话框。

屏幕暗下去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羽毛头像。

它亮着，一直亮着。

像在无声地追问：

然后呢？

剧本走完之后呢？

我没有答案。

我只是突然意识到，在这个我刚刚开始探索的圈子里，我已经不知不觉，成为了某个人的“光源”。

而光源，是要消耗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