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老街的夜，总是比别处沉得快。

才过十一点，整条街就像被灌进了黑墨水里，只有徐家纸扎铺门口那盏白灯笼，在风里晃晃悠悠，洒下一圈惨淡的光晕。

今夜暴雨。

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混着风声，像是有无数人在街角窃窃私语。

徐阳跪在铺子正堂的火盆前，手里抓着一把黄纸，一张张往火里送。

火光忽明忽暗，映照着周围摆放的一排排纸人。

这些纸人穿着花花绿绿的寿衣，脸上涂着夸张的胭脂，唯独眼眶空荡荡的，只有两抹白底。

纸人不画眼，画眼必见血。

这是徐家祖传的第一条死规。

“爷爷，今天是您头七，钱给您备足了，下去后别省着。”徐阳念叨着，声音在空旷的铺子里回荡。

他穿着一身黑色做旧的唐装，手指修长，指尖因为常年接触朱砂和染料，透着一股洗不掉的殷红。

手里那把古铜色的剪纸刀，就放在膝盖边，刀刃泛着冷光。

火盆里的火苗突然窜了一下，变成了幽绿色。

徐阳眼皮一跳，手里的黄纸顿在半空。

一股子霉味混着土腥气，从门缝底下钻了进来，哪怕隔着满屋子的香烛味，依然刺鼻。

“笃、笃、笃。”

敲门声响了。

这声音很怪。

不像是用指关节敲的，倒像是用指甲盖在老旧的木门板上硬刮，沉闷，带着一丝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徐阳没动，甚至没回头，只是把手里的黄纸全扔进了火盆，右手顺势摸上了那把剪纸刀。

“谁？”他问，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铺子里很清晰。

门外静了两秒。

“小阳啊……是我，隔壁张大爷。”

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卡着一口浓痰，又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膜传进来的。

徐阳眯了眯眼，握刀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张大爷。

隔壁张记馄饨铺的老板，看着他长大的老街坊。

如果换做平时，徐阳早就去开门了。

但这会儿，他只觉得后背窜起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直冲天灵盖。

张大爷大前天晚上突发脑溢血，人就在店里没的。

那副薄皮棺材还是徐阳去王家棺材铺帮着挑的，连送葬的纸牛纸马也是徐阳亲手扎的。

一个死了三天的人，半夜来敲门？

“小阳……开开门……雨太大了，我想借把伞。”门外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诡异的执着，“身上湿透了，冷啊……”

徐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子躁动。

爷爷说过，干这一行，这就是命。

他没起身，依旧跪在蒲团上，冲着门板喊道：“大爷，店里规矩，过了子时不开张。伞门口就有把破的，您老将就着用。”

“那伞……遮不住啊。”

门外的声音低了下去，紧接着，门板被撞得“咯吱”作响，像是有一具沉重的躯体正贴在门上缓缓蠕动。

“小阳……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就让大爷进来躲躲雨……就躲一会儿……”

那种湿哒哒的摩擦声越来越响，像是有人正用脸皮在门板上蹭。

徐阳盯着门缝。

外面的雨水顺着门槛渗进来，但这水不是透明的，而是浑浊的暗黄色，里面还夹杂着几缕黑色的长发，像细蛇一样在地板上蜿蜒。

这哪是躲雨，这是来讨债的。

徐阳眼神一冷，抓起一把朱砂撒进火盆。

“蓬！”

火苗窜起一尺高，屋内温度骤升。

“张大爷，人鬼殊途，这门我不能开。”徐阳语速极快，不带半点含糊，“您要是缺钱花，我有；缺衣裳穿，我有。但进屋，不行。”

门外的撞击声猛地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半晌，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透着一股阴森的笑意：“好……好……那是大爷唐突了。我不进屋，我买点东西，总行了吧？”

“买什么？”

“买路钱。”

徐阳皱了皱眉。

买路钱是给阴差鬼卒打点的，张大爷这是还没过鬼门关？

“行。”徐阳站起身，没往门口走，而是从供桌上抓起一把特制的香烛和几刀黄纸。

这些都是加了料的，专烧给横死鬼。

他走到门边，身体紧贴着墙侧，绝不站在门缝的正对面。

“东西我从门缝给您递出去，钱您放门口就行。”

徐阳蹲下身，把香烛和黄纸卷成一筒，顺着那条宽大的门缝往外塞。

指尖刚触碰到门外的空气，一股透骨的冰凉瞬间裹住了他的手指，像是伸进了冰柜里。

突然，一只手从门缝外伸了进来。

那只手皮肤青紫，肿胀得像发面的馒头，指甲盖全是黑的，上面还挂着湿漉漉的水草。

徐阳瞳孔骤缩，下意识就要抽手。

那只鬼手却没抓他，而是飞快地抓走了香烛黄纸，随后反手塞进来一叠湿漉漉的东西。

“谢了……小阳……”

门外的脚步声响了，踢踏踢踏，并没有远去，而是似乎在门口转了个圈，然后才慢慢消失在雨声里。

徐阳没急着动，侧耳听了足足一分钟，确定那脚步声真的听不见了，才长出了一口气。

掌心里全是冷汗，那把剪纸刀的铜柄硌得手生疼。

他低头看向地板。

那是一叠红色的百元大钞，很厚，看着少说有几千块。

钱被雨水泡得发涨，上面沾着泥沙。

徐阳眉头锁得更紧了。

张大爷家里条件不好，平时省吃俭用，哪来这么多现金？

而且这钱的手感不对，太滑，太脆。

他蹲下身，用剪纸刀的刀尖挑起一张钞票。

借着火盆的微光，徐阳看清了那张钱。

原本红色的头像，此刻正在慢慢褪色，变成了惨白的阎王像。

而那“人民银行”几个字，也扭曲变形，化作了鲜红欲滴的两个大字

“血衣”。

这不是冥币。

这是催命符！

徐阳心脏猛地一缩。

在行当里，收到冥币那是鬼买卖，虽然晦气但也是生意。

可收到印着“血衣”字的钱，那是有人在用死人的手，给他下聘礼，要把他的命买走！

“哐当！”

一声脆响从身后传来。

徐阳猛地回头。

供桌正**，爷爷徐九阴的黑白遗像，不知何时竟面朝下栽倒在地上，镜框玻璃碎了一地。

火盆里的火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灭，整个铺子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只有门外那盏白灯笼，惨白的光透过窗户纸映进来，照在满屋子的纸人身上。

那些原本没有眼睛的纸人，在这一刻，似乎都在盯着他看。

徐阳顾不上收拾地上的玻璃渣，几步冲到供桌前，伸手去摸那个放在遗像后面的黑色木匣子。

那是爷爷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动的东西。

“咔哒。”

匣子打开。

里面没有法器，也没有符箓，只有一本泛黄的线装笔记。

徐阳颤抖着手翻开第一页。

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潦草，力透纸背，像是用血写上去的：

“血衣现，死规破。徐家后人，点睛活命！”

轰隆

窗外一道惊雷炸响，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将徐阳那张苍白的脸照得一片雪亮。

他死死盯着那八个字，呼吸粗重。

死规破？

爷爷定下的三条死规：纸人不画眼，画眼必见血；

纸马不画足，画足必走尸；

半夜不糊纸，鬼怪已到门前。

这是徐家安身立命的根本。

现在，爷爷让他破规矩？

让他给纸人……点睛？

徐阳转头看向墙角那尊半成品的纸扎关公像。

那关公身高八尺，威风凛凛，手持青龙偃月刀，身披绿袍金甲。

唯独那双丹凤眼，空空荡荡，只留了两道白痕。

爷爷说过，关公太重，命不够硬的扎纸匠，点上眼睛就会被煞气冲死。

但现在，买命钱已经收了。

那只青紫色的肿胀鬼手，那张印着“血衣”的诡异钞票，还有爷爷遗像莫名碎裂……这一切都在告诉他，如果不破局，今晚这间铺子，就是他的棺材。

徐阳咬了咬牙，眼神里那股子市侩气散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狠厉。

“想买我的命？那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胃口消化！”

他一把抓起剪纸刀，另一只手抄起桌上的朱砂笔，大步走到那尊纸扎关公面前。

“得加钱，这回真的是要命的生意。”

徐阳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在黑暗中微微发颤，却透着一股绝地求生的疯狂。

他抬起手，饱蘸朱砂的笔尖，悬在了纸扎关公的眼眶之上。

窗外风雨更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地拍打着窗户，想要阻止他的动作。

徐阳屏住呼吸，手腕猛地一沉。

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