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落下。
没有惊天动地的炸响,也没有金光万丈的特效。
徐阳只觉得手腕像是被千钧巨石坠着,那一点朱砂红,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笔尖触碰到纸扎关公左眼的一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阴冷顺着笔杆子倒灌进手臂,瞬间冻僵了半边身子。
“嗡”
耳膜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一阵低沉的金属颤音在铺子里炸开。
徐阳眼前的世界晃了一下。
恍惚间,他看见那尊纸扎关公的绿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原本空荡荡的眼眶里,那抹刚点上去的朱砂红,竟像是活了一般,缓缓转动了一下,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煞气。
门外那种滋滋的摩擦声和撞击声,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隔着门板钻了进来,声音尖锐得像是在剐蹭玻璃,听得人头皮发麻。
“滚!”
一声怒喝在徐阳脑海里炸响。
他不确定那是自己的声音,还是来自面前这尊纸人。
但这声音一出,门外那些嘈杂的雨声、风声、脚步声,全都在一刹那退得干干净净。
“啪嗒”
徐阳手里的朱砂笔掉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瘫软在地。
鼻腔里涌出一股热流,顺着嘴唇滴落在地。
是血。
他大口喘着粗气,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在死寂的铺子里格外清晰。
再抬头看时,那尊纸扎关公依旧静静地立在墙角。
除了左眼多了一点猩红,没有任何变化。
只是那把青龙偃月刀的刀刃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裂纹。
地上的那叠“血衣”钞票,此刻正无火自燃,眨眼间就烧成了一堆黑灰,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焦臭味。
“亏了…”
徐阳抹了一把鼻血,看着那堆黑灰,嘴里嘟囔了一句。
这朱砂是上品,纸也是特制的,这一笔点下去,折了寿不说,还没落下好。
他强撑着身子爬起来,没去管地上的狼藉,先是恭恭敬敬地给关公像磕了三个头,然后找来一块红布,将那只点了睛的眼睛蒙上。
“二爷受累,改日给您塑金身。”
做完这一切,他才觉得那股透骨的寒意散去了一些。
天光微亮,青阳老街的雾气还没散,那种湿漉漉的霉味依旧往鼻子里钻。
徐阳没有立刻开门。
他捡起那把古铜色的剪纸刀,在手指间转了一圈,目光阴沉。
昨晚那只鬼手,绝不是路过的孤魂野鬼。
张大爷刚死三天,魂魄要么在城隍庙排队,要么回魂在家里呆着,没道理跑来买路钱,还用那种“血衣”钱。
这是有人在做局。
有人不想让他徐家这铺子开下去,或者说,不想让他徐阳活过头七。
“笃、笃。”
又是敲门声。
“徐阳,起了没?太阳都晒屁股了,还在里面挺尸呢?”
一个粗大嗓门在门外响起,中气十足,带着一股子颐指气使的傲慢。
徐阳眼睛眯了眯,把剪纸刀收进袖口,脸上那种阴沉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副还没睡醒的市侩模样。
他走过去,拔开门栓,“吱呀”一声拉开了铺门。
门口站着个中年胖子。
满脸横肉,脖子上挂着根手指粗的金链子,腋下夹着个黑皮包。
他身上那股子常年混迹在棺材铺里的松木味和尸臭味,哪怕喷了古龙水也盖不住。
王莽。
斜对面王家棺材铺的老板,青阳老街有名的地头蛇。
“哟,王叔,这么早?”徐阳打了个哈欠,靠在门框上,也没让路,“昨晚雨大,没睡好,您这是有何贵干?”
王莽没搭理徐阳的客套,那双三角眼越过徐阳的肩膀,像贼一样在铺子里扫了一圈。
看到地上那滩还没清理的黑灰和碎裂的镜框时,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但很快又掩饰过去。
“啧啧,小徐啊,看来昨晚这里不太平啊?”
王莽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板牙,“听叔一句劝,你这铺子风水不行,阴气太重。你爷爷本事大,压得住,你这小身板,怕是受不起。”
徐阳心里冷笑。
昨晚那鬼东西刚走,这王莽一大早就上门踩点,说这里面没猫腻,鬼都不信。
“王叔说笑了。”徐阳搓了搓手指,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假笑,“我这命硬,算命的说我能活到九十九。再说了,这铺子是祖产,还得指着它吃饭呢。”
“吃饭?”王莽嗤笑一声,从兜里掏出一盒烟,自己点了一根,也没给徐阳递,“现在谁还兴这一套?大家都要火葬,要环保。你这些纸人纸马,早晚得淘汰。”
他吐了一口烟圈,烟雾喷在徐阳脸上,带着一股子辛辣味。
“叔也不跟你绕弯子。我那棺材铺想扩建,正好缺个仓库。你这铺子位置虽然偏了点,但胜在连着。一口价,二十万,这铺子归我,你拿钱去市里做点正经生意,怎么样?”
二十万?
这徐家铺子虽然破旧,但在青阳老街这块风水宝地,光地皮就不止这个数。
更别说这里是老街阴阳交汇的节点,懂行的都知道其价值。
这是明抢。
徐阳脸上的笑容淡了淡,伸手挥了挥面前的烟雾:“王叔,这价钱,怕是连买副好点的寿材都不够吧?再说了,我爷爷尸骨未寒,我就卖祖产,怕是以后下去了没脸见他老人家。”
听到“徐九阴”的名字,王莽的脸色僵了一下,似乎有些忌惮。
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把手里的烟头往地上一扔,狠狠碾了一脚。
“小崽子,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这铺子你还能开得下去?”
王莽往前逼了一步,一身的煞气逼人。
他祖上是刽子手,那是真正见过血、杀过人的行当,这一身煞气传下来,普通人站在他对面都得腿软。
但徐阳没退。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王莽,手藏在袖子里,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把剪纸刀的刀柄。
“开不开得下去,那是我的事。”徐阳淡淡地说道,“王叔要是没生意照顾,就请回吧,我得扫地了。”
“扫地?”
王莽怪笑一声,突然从身后拎出一个黑乎乎的塑料桶。
还没等徐阳反应过来,他手一扬。
“哗啦!”
一桶腥臭无比的液体直接泼在了徐阳脚边的门槛上,溅得满地都是。
那液体黑红黑红的,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里面还混着一些细碎的骨渣。
黑狗血,混着经血和粪水。
这是风水行当里最下作的手段——污门。
一旦被这东西泼了门槛,不仅坏了风水,还会招惹污秽,轻则家宅不宁,重则生意断绝,霉运缠身。
“哎呀,手滑了。”
王莽把空桶往地上一扔,脸上满是恶意的嘲弄,“小徐啊,我看你这门口脏得很,叔帮你洗洗。这可是好东西,辟邪的,不用谢。”
徐阳低头看着那滩污秽,黑色的唐装下摆溅上了几点。
他没有发火,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
只是那双眸子,在这一刻变得深不见底,像是两口枯井。
“王叔这礼,太重了。”
徐阳抬起头,语气平静得让人害怕。
王莽被这眼神看得心里莫名发毛,但他自恃在老街横行惯了,根本没把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放在眼里。
“重?以后还有更重的。”王莽冷哼一声,转身欲走,“想清楚了就来找我,别等到哪天横死街头,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看着王莽转身离去的背影,徐阳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那是一种猎人看着猎物踩进陷阱时的冷笑。
“王叔,慢走。”
徐阳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诡异的亲切。
他右手迅速伸进柜台下的废纸篓,抓出一把昨晚剪剩下的黄纸边角料。
左手袖口微动,那把剪纸刀如灵蛇般滑入掌心。
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
只见他手指翻飞,刀光在指尖跳跃,快得只能看见残影。
仅仅两秒钟。
两个巴掌大小的小纸人就出现在他手里。
那纸人剪得极为粗糙,头大身子小,手里拿着个扫帚模样的东西,最诡异的是,这纸人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咧到耳根的嘴。
扫地童子。
这在扎纸行当里,本来是用来烧给死人,让其在阴间打扫院落的仆役。
但徐阳剪的这个,不一样。
他在纸人的扫帚上,抹了一点刚才溅在门槛上的黑狗血。
“去。”
徐阳嘴唇微动,手指轻轻一弹。
此时正好起了一阵穿堂风。
两个薄薄的纸人顺着风势飘了出去,像两片枯叶,悄无声息地贴在了王莽那宽大的西装后摆上。
王莽毫无察觉,大摇大摆地跨过街面,往自家的棺材铺走去。
徐阳站在门口,看着那两片黄纸在王莽身后微微颤动,就像是有两个看不见的小孩,正趴在他的背上,挥舞着手里的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他的脊梁骨。
扫地童子,不扫地,专扫人的阳气和运道。
既然你泼我一身污秽,坏我门风。
那我就扫你一身阳气,让你百鬼缠身。
“礼尚往来,这才是规矩。”
徐阳轻声说道,转身回屋,从角落里拿出一把铲子和一袋生石灰。
门槛上的污秽得赶紧处理,不然真会招来不干净的东西。
他一边撒着石灰,一边在心里盘算。
王莽敢这么明目张胆地上门挑衅,背后肯定有人指使。
光靠一个棺材铺老板,没这么大的胆子敢动徐家的祖产。
而且昨晚那个送“血衣”钱的鬼,显然和王莽脱不了干系。
“看来得找李阿婆打听打听了。”
徐阳清理完门口,将混着黑狗血的石灰铲进垃圾袋,系了个死结。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昨晚强行给关公点睛,虽然只点了一只眼,但消耗的精气神远超他的想象。
他现在的身体,就像是个漏风的筛子,虚得很。
徐阳扶着门框,看着自己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掌,指尖那点因为常年接触阴料而染上的殷红,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爷爷说过,徐家人体质偏阴,又是吃死人饭的,容易招灾。
要想活命,要想破局,光靠守着铺子不行。
得修功德,得攒阳气。
或者……
徐阳转头看向铺子深处,目光落在那本爷爷留下的线装笔记上。
“扎纸封神……”
他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街对面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哎哟!我的腿!”
那是王莽的声音,凄厉,恐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折断了骨头。
紧接着,是一阵嘈杂的狗叫声,还有重物撞击木板的声音,夹杂着几个伙计惊慌失措的喊叫。
“老板!老板你怎么了?”
“快!快叫救护车!老板从平地上摔了一跤,腿骨好像戳出来了!”
徐阳站在阴影里,透过门缝往外看。
只见王家棺材铺门口乱成一团。
王莽倒在地上,抱着右腿惨叫打滚,那条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白森森的骨茬刺破了西裤,鲜血直流。
而在王莽的头顶,那块挂了十几年的“王家棺材”的金字招牌,不知为何突然断了一根绳索,斜斜地挂在那里,摇摇欲坠,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丧音。
在没人注意的角落,两张微微泛黄的小纸人,正贴在招牌的阴影里,手里的扫帚仿佛还在轻轻挥动。
徐阳收回目光,关上了铺门。
第一回合,险胜。
但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王莽不过是个马前卒,真正想要他命的那个“大个的”,还躲在幕后没露面。
徐阳走到供桌前,重新给爷爷的遗像上了一炷香。
香烟袅袅升起,在空中盘旋不散。
“爷爷,您看着吧。”
徐阳对着遗像拜了拜,随后转身走向那个装着笔记的黑匣子,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既然这世道不让人安生过日子,逼着老实人发疯。
那我就让这满城的鬼神都看看。
这纸扎的手艺,不仅能送人上路,也能送鬼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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