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老店”果然名符其实——老。店铺开在城南一条狭窄的巷子里,门面低矮,招牌上的字都已经模糊不清。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店主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背微驼,见有客人来,颤颤巍巍地迎上来:“两位相公,是住店?”
“正是。可有房间?”
“有有有,二楼还有两间空房,不过……”老头犹豫了一下,“床铺有些旧了,窗户也有些关不严。一间一晚一百文,两位若要,得先付一天的房钱。”
李轩皱了皱眉:“能先看看吗?”
老头领着二人上了二楼。木板楼梯踩上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走廊很窄,两边各有三四个房间。老头打开其中两间的门——确实如他所言,房间里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破旧的桌子和一把椅子。窗户纸破了几处,用草纸胡乱糊着。床上的被褥虽然干净,但已经洗得发白,里面的棉絮也结成了块。
“这……”李轩有些犹豫。他家境虽普通,却也从未住过这样简陋的地方。
林森却点了点头:“就这里吧。”他从怀里掏出一百文铜钱,又为李轩也付了房钱,“掌柜的,烦劳烧些热水,再准备两个馒头。”
老头接过钱,连连点头:“好好好,这就去。”
待老头走后,李轩苦笑道:“林兄,其实我可以去别处再找找,或许……”
“别处也一样。”林森打断他,把包袱放在床上,“现在是乡试期间,整个省城的客栈都坐地起价。这一百文一间的,已经是难得的清净了。你看看楼下大堂里——”他推开窗户,示意李轩往外看。
透过破旧的窗纸,他们看到楼下大堂已经摆开了几张桌子,三四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围着桌子高谈阔论,有人在大声朗诵自己的文章,有人在讨论考题可能的方向,一片喧哗。
李轩无奈地笑了:“看来其他考生也都不宽裕。”
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下楼找地方吃饭。悦来老店里提供最简单的餐食——粗粮饭、咸菜、一碗清汤,每份二十文钱。就这,大堂里的几张桌子也已经坐满了书生,大家似乎都不在意环境的简陋,反而因为共同的处境而显得格外热络。
吃饭时,他们认识了几位同住的考生。一个叫赵文博的韶州府考生,已经是第三次来参加乡试了,每次都是名落孙山;一个叫吴文礼的高州府考生,家里是做茶叶生意的,算是最阔绰的一位,但仍然选择住在这种破旧客栈里——用他的话来说,这叫“体验民生疾苦”。
“要我说啊,”赵文博一边嚼着咸菜,一边说道:“这乡试考的不光是学问,更是心性。你们见过那些住在大客栈里、每天大鱼大肉的考生吗?有几个能考上?富贵人家的子弟,吃不了这个苦,坐不得冷板凳!”
吴文礼却不同意:“赵兄此言差矣。家境与才华何干?唐代王勃、骆宾王,哪个不是世家子弟?不照样文章传世?”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林森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观察上——观察这些未来的同年(如果他们都能中的话),观察这个临时组成的微型社会。
他注意到,虽然大家都穿得很朴素,但有些人的包袱却很沉重,里面除了书,可能还藏着别的什么;有些人眼神飘忽,说话时总是不自觉地摸着袖口或胸口,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还在不在;还有人神神秘秘地进出客栈,半天不见人影。
“看来那个周姓男子,生意做得不错啊。”林森心中暗想。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暗自警惕。
夜深了,大部分考生都回房温书去了。林森和李轩回到房间,点亮油灯——油灯是客栈提供的,但灯油得自己买,十文钱一**。
李轩在灯下翻着《大学衍义》,忽然说道:“林兄,今天谢谢你。”
“谢我什么?”
“若没有你拦住我,我可能就真的花那十两银子了。”李轩苦笑道,“现在想想,那银子是我娘卖掉最后一只银镯子换来的。要是被骗了,或是买到假题,或是即便真题却没中……我真是没脸回去了。”
林森放下手中的笔,认真说道:“李兄,今日阻拦你,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我若不阻拦,便是眼睁睁看着你误入歧途,那我自己又成什么人了?《论语》有云:‘见义不为,无勇也。’这是义之所在。”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二人各自温书到二更天,这才吹灯就寝。躺在硬板床上,林森却久久不能入睡。隔壁房间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楼下大堂里还有人在低声讨论文章。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霉味和墨汁的清香,这两种不相干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反倒成了这场乡试特有的印记。
明日便是八月初十,乡试首场。
林森闭上眼睛,回想起这一路走来的种种。乌溪村的晨雾,山路的蜿蜒,与李轩的辩论,溪边的休憩,赵叔的教诲,掮客的诱惑,以及这破旧客栈里的众生相……这一切都像是一部书的各章各节,而明日的考试,将是这卷轴展开的最后一页。
“顺天道而行。”他默念着这句话,渐渐沉入梦乡。
他不知道的是,在不远处一间更豪华的客栈里,那个周姓男子正与几个油头粉面的人坐在一起,数着今天收到的银子。白花花的银两在烛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周掌柜,今天收成如何?”
“还行,三十多个冤大头。”周姓男子笑得像只狐狸,“明天一开场,这些人就该知道自己上当咯。可惜那个林森,若是能说服他,说不定能钓到大鱼。”
“哦?他很特别?”
“特别得很——一看就是那种认死理的读书人。这种人最难搞,但也最值得搞。若是他肯买题,咱们这买卖就能再上一个台阶。”周姓男子眯起眼睛,“不过不急,乡试前后时间长着呢。考完了放榜前,才是他们最慌的时候……”
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而在另一条街的驿馆里,几个官员模样的中年人正在议事。桌上摆着厚厚的封条,上面盖着鲜红的官印。
“考题的密封情况如何?”
“回大人,三层蜡封,加派了三班人手轮流看守,万无一失。”
“不可掉以轻心。每三年乡试,都有各路人马想要打考题的主意。咱们要还天下考生一个清明。”
“是!”
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省城的大街小巷。有人已安睡,有人在挑灯夜读,有人在密谋着见不得光的交易,有人在守护着考场的神圣。
所有这些人,所有的心思与期盼,都将在这三天后的考场上,得到最初的答案。
而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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