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血档案

2045年深秋，寒流比往年来得都早。

市立图书馆古籍修复部的日光灯在晚上十点后会自动调暗，只留下林晚工位上方那一盏还保持着全亮。光晕在修复台铺开一片椭圆形的暖黄，将周围书架上的古籍阴影拉得老长，像是蹲踞在黑暗里的沉默兽群。

林晚摘下单眼放大镜，揉了揉发酸的右眼。电脑屏幕上，民国三十六年《民俗研究协会纪要》的扫描件正显示到第七十三页。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拿保温杯，指尖触到的却是早已凉透的陶瓷壁。

又忘了时间。

她瞥了眼屏幕右下角：23：47。整层楼安静得能听见日光灯镇流器细微的嗡鸣，还有——她侧耳听了听——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像有什么东西正贴着玻璃摩擦。

摇了摇头，林晚把那些无端的联想甩出脑海。她重新戴好棉布手套，小心翼翼地翻开面前那个刚接收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樟木箱子。箱盖内侧用繁体字刻着“民俗研究协会遗存档案·乙酉年封存”，漆色暗红如凝结的血。

这批档案是今天下午才送来的。捐赠人是个姓陈的老先生，说是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的。图书馆本来不打算收——民国时期的民间社团资料，研究价值有限，保存状况又堪忧。但林晚在初步检查时，从箱底摸出了一份用油纸包裹的契约文书。

就是那份文书，让她决定留下来加班。

此刻，那份文书正摊开在修复台**的無酸衬垫上。纸张是手工宣纸，边缘已脆化呈焦褐色，但正文部分的墨迹却依然清晰得诡异——那是一种暗沉的红色，不是朱砂的鲜亮，也不是墨汁的乌黑，而是某种介于两者之间的、仿佛会随着光线角度微微变化的暗红。

林晚调亮台灯，俯身细看。

文书用的是半文半白的民国文体，开头是一段晦涩的祷词式文字：“兹有信士七人，虔心叩请，愿以精血为凭，通幽冥之窍，借天地之灵……”

她的专业是古籍修复与文献学，不是民俗学，更不是玄学。但这段文字里反复出现的“契”“约”“偿”“代”等字眼，配合那种暗红色的墨迹，让她莫名地感到不适。

她取出高清扫描仪，准备先留个底档。仪器红光扫过纸面的瞬间，林晚的手顿住了。

那些暗红色的字迹，在扫描仪的红外补光下，竟然浮现出极其细微的、蛛网般的暗纹——那是纸张纤维深处渗透的痕迹，只有液体在新鲜时深深浸入，多年后才会形成这种“根须状”的渗透效应。

这不是墨。

林晚轻轻摘下手套，用指腹极轻地拂过纸面边缘——避开文字部分，这是修复师的基本操守。触感冰凉，不是纸张久置的那种凉，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仿佛能吸走体温的寒意。

她收回手，重新戴好手套，继续翻译后面的内容。

“……立约人：周文渊、顾千山、许明德、陈……”

灯光就在这时熄灭了。

不是跳闸的那种突然黑暗，而是所有日光灯由远及近、依次熄灭的过程。黑暗像潮水一样从走廊那头漫进来，吞没了书架，吞没了走道，最后吞没了林晚工位上方那盏灯。

她僵在椅子上。

应急灯在三秒后亮起，惨白的光从天花板四个角落投下，在修复台表面形成交错的光斑。林晚屏住呼吸，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地面——

在台灯熄灭前她坐的位置，那个由身体和椅子投出的影子本该消失的地方，此刻却还有一个影子。

细长，模糊，微微摇曳。

像是一个人站在她身后，被应急灯投下的影子。

林晚猛地转头。

身后空无一人。只有一排排沉默的书架，在应急灯下拖出嶙峋的阴影。她又迅速转回来看地面——那个细长的影子已经不见了，仿佛刚才那三秒只是光影开的恶劣玩笑。

她盯着地面看了整整十秒钟，直到眼睛发酸。

“电压不稳。”她低声对自己说，声音在空旷的修复部里显得异常干涩，“老楼都这样。”

可当她伸手想去按台灯开关时，指尖却在微微发抖。

台灯重新亮起，暖黄的光驱散了应急灯的惨白。林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文书上。她还有最后两行没看完，看完就回家，立刻回家。

“……若有背弃，魂灵为质，永堕无间。”

落款处是七个签名，都用同一种暗红色液体书写。其中六个签名工整清晰，唯独最后一个——“周文渊”三个字写得极其潦草，最后一笔甚至划破了纸面，仿佛签名者在极度恐慌或挣扎中写下的。

林晚合上文书，小心翼翼地用油纸重新包好，放回樟木箱。她关闭电脑，收拾背包，动作快得有些仓促。经过电箱时，她特意看了一眼——所有闸刀都稳稳地合着，没有跳闸的迹象。

也许是全馆节能系统定时关闭？她试图找一个更合理的解释。

走出图书馆侧门时，保安老张正趴在值班室里打盹。感应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那座沉睡的知识宫殿关在里面。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特有的、刀刃般的寒意。

林晚裹紧风衣，快步走向地铁站。

她租住的公寓离图书馆四站地铁，是老城区一栋九十年代建成的七层楼，没有电梯。爬上五楼时，她已微微气喘。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她莫名地迟疑了一下。

门内传来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嗡鸣——很正常的声音。

她推门进去，按亮客厅的灯。三十平米的一居室收拾得干净整洁，书架上按分类排满的书，茶几上摆着昨晚没看完的《明清地方志中的异闻辑录》。一切都和她早上离开时一样。

直到她走进浴室。

拧开水龙头，冷水冲在脸上，让她清醒了不少。林晚撑着洗手台，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的自己。黑眼圈有点重，头发也乱了几缕，但眼神还算镇定。

“就是太累了。”她对镜子里的人说，“明天请假，好好睡一觉。”

她闭上眼，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睫毛、鼻尖往下淌，冰凉的感觉让她打了个激灵。

然后她听见了声音。

很轻，很远，像是从水管深处传来的、含混不清的低语。不是人话，至少不是她能听懂的语言——那是一种起伏古怪的音节，带着某种湿漉漉的黏腻感，仿佛有谁正贴着墙壁的另一面，用漏风的喉咙呢喃。

林晚猛地睁开眼。

镜中的自己瞪大眼睛，水珠还挂在睫毛上。她屏息凝听。

嗡鸣。只有冰箱的嗡鸣，和窗外偶尔掠过的车声。

“幻听。”她吐出一口气，扯下毛巾擦脸。过度疲劳会导致听觉异常，这很科学。她甚至开始计划明天去医院开点安神的药。

毛巾遮住脸的瞬间，那种低语声又来了。

这次更近，更清晰。不是从水管传来的，而是……从她身后？

林晚的动作僵住了。毛巾还盖在脸上，视野一片黑暗。她能感觉到浴室温暖的灯光透过棉质纤维，能听见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还能——

还能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

不是实体触碰的那种感觉，而是一种……存在感。冰冷的、沉甸甸的存在感，像是一块冰正贴着她的脊背缓缓融化。

她应该立刻扯下毛巾，转身，确认背后什么都没有。

但她没有。

某种更深层的本能按住了她的动作。在那漫长的、可能只有三秒的僵持中，林晚的大脑异常清醒地运转着：如果背后真的有什么，看见它，也许比看不见更糟。

低语声停了。

浴室重归寂静，只剩下她压抑的呼吸声。

林晚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拉下毛巾。先是额头，再是眼睛——她透过睫毛的缝隙，先看向镜子前方的空间：浴帘拉着，马桶盖合着，一切如常。

然后她才敢把目光移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林晚脸色惨白如纸，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她的瞳孔在灯光下微微收缩，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而在她身后——

在镜中那个属于浴室的空间里，在她肩膀后方约半步的位置，站着一个影子。

不是人的影子。

是人形的轮廓，但没有任何细节。没有五官，没有衣褶，没有头发纹理，只是一个纯粹的、比她高出一个头的黑色剪影。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从一开始就站在那里，等待着林晚看见它的这一刻。

林晚的呼吸停止了。

她死死盯着镜中的黑影，眼球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痛。黑影没有动，没有靠近，也没有消失。它就那样存在着，像镜面上一块无法抹去的污渍。

也许是十秒，也许是一分钟，林晚终于做出了反应。

她猛地转过身。

身后空无一物。浴帘、墙壁、天花板，什么都没有。她又迅速转回来看镜子——镜中只有她一个人，脸色惨白，眼神惊恐。那个黑影不见了，仿佛刚才那骇人的一幕只是光影和她疲惫大脑共同制造的幻觉。

林晚踉跄着退后两步，脊背撞上冰冷的瓷砖墙。她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双臂抱**盖，整个人缩成一团。

浴室灯光明亮得刺眼。

她坐了很久，久到双腿发麻，久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一丝灰白。最后，她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镜前，伸手触摸冰凉的镜面。

指尖传来的只有玻璃的坚硬和冰冷。

林晚看着镜中那个狼狈的自己，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她自己的：

“你是什么？”

镜中没有回答。

只有第一缕晨光爬过窗沿，斜斜地切进浴室，将她的影子投在身后墙上——一个孤独的、微微颤抖的人形。

而在那影子边缘，晨光未能照亮的阴暗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轻微地，蠕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