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民俗学教授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卧室里亮着冷白的光。

林晚侧躺在床上，指尖悬在搜索按钮上方已经两分钟。浏览器里输入的是“沈聿民俗学”，后面跟着一串联想词条：沈聿论文、沈聿大学、沈聿联系方式。

她最终没有按下搜索键。

窗外晨光微露，时钟指向清晨五点。自从昨晚在图书馆玻璃幕墙上再次看见那个无面影，林晚几乎一夜未眠。每一次闭眼，眼前都是那个黑色轮廓静静站在她身后的画面——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却充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她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床头柜上摊着陈国华的老照片和那张写着“叛徒当诛”的便签。七个人的合影，被烧毁的面容，跨越半个多世纪的秘密。

还有那个名字：周文渊。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个陌生号码。林晚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犹豫了三声，接通。

“请问是市图书馆古籍部的林晚老师吗？”一个温和的男声传来，语调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

“我是。您是？”

“抱歉打扰，我是江北大学民俗文化研究院的沈聿。听李主任说，您最近在整理一批民国时期‘民俗研究协会’的档案？”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握紧手机，声音尽量保持平静：“是的。沈教授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我最近在研究民国时期的民间结社组织，尤其是那些涉及非正统民俗实践的团体。”沈聿的声音不疾不徐，“‘民俗研究协会’在我的研究范围内，但相关档案非常稀少。听说贵馆收到这批材料，我想……不知是否有机会与您合作研究？”

合作研究。

林晚的脑海里迅速闪过几个画面：档案馆老太太说“上周有个年轻教授也来查过”，老照片上周文渊那张警惕的脸，还有玻璃幕墙上那个如影随形的黑色轮廓。

“沈教授，”她缓缓开口，“您对‘民俗研究协会’了解多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

“足够知道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学术团体。”沈聿的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东西，“林老师，有些话题在电话里不方便谈。如果您今天有时间，我想去图书馆拜访，当面看看那批档案。当然，完全按照贵馆的规定流程来。”

林晚看了眼时间。早上五点十七分。

“我九点上班。”她说。

“那我九点半到。”沈聿顿了顿，“对了，林老师，您最近……睡眠还好吗？”

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突兀，以至于林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冷了下来。

“没什么，只是研究这类材料的人，有时会做奇怪的梦。”沈聿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那就不打扰了，九点半见。”

电话挂断。

林晚放下手机，盯着窗外逐渐明亮的天色。城市的轮廓在晨雾中显现，高楼像黑色的剪影。她忽然想起玻璃幕墙上那个无面影——它也是剪影，纯粹的、没有细节的黑色。

沈聿知道什么？他为什么会问那个问题？

她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在搜索框里输入了“沈聿”。

搜索结果很快弹出：江北大学民俗文化研究院副教授，三十二岁，出版专著《东亚巫祝文化考》《民国秘密结社研究》，发表论文二十余篇。照片上的男人戴着一副细边眼镜，面容清俊，眼神温和，标准的学者形象。

但林晚的视线停留在其中一条信息上：三年前，沈聿曾主导一项名为“中国南方血祭习俗的演变与当代遗存”的田野调查，历时八个月，足迹遍布湘西、黔东南、桂北。

血祭。

她想起契约文书上那种暗红色的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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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二十五分，林晚刚在古籍部办公室坐下，前台的内线电话就响了。

“林姐，有位沈聿教授找您，说是预约过的。”

“请他到小会议室，我马上过去。”

林晚整理了一下衬衫衣领，深吸一口气，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档案盒——里面是契约文书的复印件，还有陈国华那本笔记的扫描件。原件她锁在保险柜里，在弄清楚沈聿的来意之前，她不打算展示真正的“核心”。

小会议室在走廊尽头，朝南，秋日上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在地板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林晚推门进去时，沈聿正站在窗边，背对着门，看着窗外图书馆广场上的银杏树。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

现实中的沈聿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年轻，也更……锐利。虽然戴着眼镜，穿着米色针织衫和卡其裤，一副温文尔雅的学者打扮，但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林晚难以形容的东西——不是学术人的书卷气，而是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

“林老师，幸会。”沈聿伸出手，笑容恰到好处，“我是沈聿。”

“林晚。”她简短地握手，触感干燥温热，“请坐。”

两人在会议桌两侧坐下。林晚将档案盒推到桌子**：“这是您想看的材料。不过按照馆里规定，这些档案还在初步整理阶段，不能外借，也不能复印。您可以在这里查阅，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讨论。”

“理解。”沈聿打开档案盒，动作很轻，像对待易碎的文物。他先拿起契约文书的复印件，目光扫过那暗红色的字迹，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林晚观察着他的反应。

沈聿看得很仔细，每一行字都要停留十几秒，指尖偶尔在纸张上轻点，像是在默念那些晦涩的古文。当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七个签名时，动作停住了。

尤其是周文渊那个潦草的、划破纸面的签名。

“林老师，”沈聿抬起头，“您怎么看这份文书？”

问题来得直接。林晚早有准备：“从形式上看，像某种民间契约。内容涉及誓言和约束，但具体指什么，我还没有完全破译。”

“您觉得这是真的，还是后人仿制的？”沈聿的眼镜片在阳光下反着光。

“纸张、墨迹、书写习惯都符合民国时期的特征。”林晚谨慎地回答，“但真实性需要更多佐证。”

沈聿点点头，放下契约文书，拿起陈国华笔记本的扫描件。这一次，他看得更快，几乎是浏览的速度，直到翻到最后一页——那行“他们回来了”，还有那个眼睛状的符号。

他的手指停在符号上方。

“您见过这个符号吗？”林晚问。

沈聿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在田野调查中见过类似的。西南一些村寨的老祭祀，会在仪式用具上刻这种图案。他们称之为‘灵目’，意思是……能看到另一个世界的眼睛。”

“另一个世界？”

“鬼神、精怪、祖先之灵——总之，是普通人看不见的存在。”沈聿合上笔记本，目光转向林晚，“林老师，整理这些材料的时候，您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情况？”

来了。林晚心想。

“您指什么？”

“比如，”沈聿身体微微前倾，“晚上加班时，觉得档案室特别冷？或者，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又或者……”他的声音压低了些，“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会议室里突然安静下来。窗外的风声，远处办公室隐约的电话铃声，还有日光灯稳定的嗡鸣，在这一刻都变得格外清晰。

林晚端起面前的纸杯，喝了口水。水温刚好，却无法驱散她脊背上泛起的那股寒意。

“沈教授，”她放下纸杯，直视沈聿的眼睛，“您好像对这些事很熟悉。”

“研究民俗，尤其是涉及巫祝祭祀的部分，总会听到一些传说。”沈聿靠回椅背，恢复了之前的从容，“有些研究者会因此产生心理暗示，甚至出现幻觉。我见过不少案例。”

“所以您认为，如果我真的看到或听到什么，也只是心理暗示？”

“不排除这种可能。”沈聿笑了笑，“但还有一种可能——那些传说不完全是假的。”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林晚盯着沈聿，试图从他的表情里读出更多信息。但他的脸像一张精心打磨的面具，温和、礼貌、无懈可击。

“沈教授，”她决定换个方向，“您对周文渊这个人了解多少？”

“协会七人之一，签名最潦草的那个。”沈聿的手指在契约文书复印件上轻轻敲了敲，“根据有限的记载，他当年是协会里最年轻的成员，但对民俗实践的热情最高。不过……”

“不过什么？”

“民国三十六年秋天，协会突然解散。七个成员中有三人相继去世，死因都记录为‘急病’。另外四人下落不明，包括周文渊。”沈聿顿了顿，“但我在一份地方志里读到过一段模糊的记载，说1948年初，有人在湘西见过一个叫周文渊的外乡人，他在当地的傩戏班子里当学徒。”

“1948年？”林晚想起1987年那张照片，“那之后呢？”

“没有之后了。”沈聿摇摇头，“记录到此为止。那个傩戏班子在1949年春天遭遇山体滑坡，全员遇难。如果周文渊真的在里面，那应该也死了。”

但那张1987年的照片证明他没有死。林晚在心里说。

她没有把这个信息告诉沈聿。某种直觉告诉她，有些牌必须握在自己手里。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两人又讨论了档案中的其他细节。沈聿展现出惊人的知识储备，从民国时期的民间结社形式，到各种祭祀仪式的流程，再到契约文书上那些生僻字的可能含义。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切中要害，每一次分析都逻辑清晰。

但正是这种“完美”，让林晚越来越警惕。

他知道得太多了。多到不像一个仅仅依靠文献研究的学者。

“林老师，”讨论接近尾声时，沈聿看了眼手表，“已经中午了。不知能否请您吃个便饭？关于契约文书上那几处难解的文字，我还想听听您的见解。”

邀请来得自然，理由也充分。

林晚犹豫了。她需要更多信息，而沈聿显然是目前唯一的线索。但同时，这个人身上的谜团太多，多到让她不安。

“就在图书馆附近的餐厅吧。”她最终说，“我知道一家还不错的江南菜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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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宴轩”是图书馆后街一家老字号，装修古朴，包厢私密性好。林晚特意选了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小庭院，假山流水，竹影婆娑。

点完菜，服务员退出包厢，门轻轻合上。

“这里环境不错。”沈聿为林晚斟茶，“林老师经常来？”

“偶尔。”林晚接过茶杯，“沈教授经常在外面做田野调查吗？”

“每年至少三四个月。”沈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中国的民间传统正在迅速消失，有些东西现在不记录下来，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比如契约文**载的那种……实践？”

沈聿端起茶杯，热气氤氲中，他的眼神有些模糊：“林老师，您相信世界上存在超自然的力量吗？”

问题又来了。林晚握紧茶杯，温热的瓷壁让她稍稍镇定：“作为学术问题，我保持开放态度。但作为个人……”

“作为个人，最好敬而远之。”沈聿接上她的话，“我导师常说，民俗研究就像在悬崖边行走。你可以记录悬崖下的风景，但永远不要真的跳下去。”

“您跳下去过吗？”

沈聿笑了，笑容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缝——不是从容，不是温和，而是某种近乎自嘲的东西：“有时候，不是你想不想跳的问题。是悬崖会主动把你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