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十三人
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的车窗上反射出陆明苍白的脸。
7月28日。这个日期像根冰冷的针,扎进他的视网膜。他连按三次锁屏键,屏幕熄灭又亮起,那串数字纹丝不动。他切出时钟应用,想手动调整——应用崩溃了。打开浏览器,404错误。信号栏那个小小的“×”刺眼得像个嘲笑。
“有人吗?”
声音是从车厢中部传来的。陆明抬起头,看见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二十出头的男生正局促地站起来。他穿着普通的格子衬衫,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脸上混合着困惑和不安。
“那个……大家的手机有信号吗?”男生声音有点抖,“我、我想给我妈打个电话,但……”
车厢里陆续亮起几块手机屏幕的光。坐在对面那个穿工装反光背心的男人——手腕上有鹰头纹身的那个——啐了一口,把手机重重砸在座位上:“妈的,邪门了。”
“我这也是。”靠门边的中年女人开口,她穿着职业套装,但妆有点花了,“一格信号都没有。”
“网络也断了。”情侣中的女孩小声说。
陆明没有加入讨论。他的目光在车厢里缓慢移动,像解剖刀一样切割着这个空间。
十三个人。
他重新确认了一遍。连他自己在内,十三个人。这个数字在法医工作中不算吉利——在西方文化里,十三是个不祥的数字;而在中国某些地区的民间说法里,有些阴事需要凑够十三个人才能办。
从左到右:
1.
他自己,靠右侧车门站立。
2.
3.
戴耳机的年轻女孩,坐在他斜对面,白色耳机线垂在胸前。
4.
5.
提超市购物袋的大妈,五十多岁,花裤子,手里紧紧攥着塑料袋。
6.
7.
那对情侣,二十出头,男孩搂着女孩的肩膀。
8.
9.
鹰头纹身男人,工装背心,坐在情侣斜对角。
10.
11.
格子衬衫男生(刚说话的),站在过道中间。
12.
13.
一个穿西装打领带、拎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坐在纹身男旁边,一直低着头。
14.
15.
一个穿碎花裙的老太太,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串佛珠。
16.
17.
一个戴鸭舌帽的年轻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18.
19.
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等等,白大褂?
陆明的目光在那个女人身上多停了两秒。她三十多岁,戴着细框眼镜,白大褂里面是浅蓝色衬衫,胸前别着工作牌,但距离太远看不清字。她坐在碎花裙老太太旁边,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坐姿很端正。
20.
21.
一个秃顶的胖男人,穿着皱巴巴的polo衫,正擦着额头的汗。
22.
23.
一个瘦高个,穿着不合身的旧西装,手里拿着个牛皮纸袋。
24.
25.
最后,坐在最角落的一个老人,穿着灰色的中山装,头发花白,一直闭着眼睛。
26.
“大家先别慌。”穿职业套装的中年女人站起来,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可能是隧道里信号屏蔽,等到了下一站——”
“下一站是哪里?”格子衬衫男生打断她,声音更急了,“你们看车窗外面!这根本不是在隧道里!正常的隧道应该有灯,有维修通道,但这个……这个什么都没有!”
他说得对。陆明早就注意到了。窗外的黑暗太“厚”了,厚得不自然。那不是缺乏光线的黑暗,而是某种……实体的、流动的东西。像墨,像石油,稠密得连列车的灯光都透不出去几米。
“小伙子说得对。”角落里的中山装老人睁开了眼睛。他的声音很苍老,但异常清晰,“从我们上车到现在,至少过去十五分钟了。13号线?老夫在这座城市住了六十年,从未听说过什么13号线。”
陆明看了眼手表。0点46分。上车时是0点31分。确实十五分钟了。可地铁在两站之间运行通常只需要两三分钟。
“那我们怎么办?”情侣中的女孩声音带了哭腔。
“应该先弄清楚这是哪里。”白大褂女人开口了,声音冷静得近乎冷漠,“谁记得自己是怎么上车的?”
一阵沉默。
陆明心中一动。他尝试回忆自己踏上这节车厢的每一个细节:雨夜,追踪者,SUV,冲进地铁站,看到纹身男,车门关闭,灯光熄灭……这些记忆都清晰。但问其他人呢?
“我……”格子衬衫男生迟疑地说,“我在图书馆复习,太晚了,赶末班车回家……”
“我也是赶末班车。”大妈说,“从女儿家回来。”
“我和女朋友看完电影。”情侣中的男孩说。
“下班。”职业套装女人简洁地说。
每个人都说了自己的理由,听起来都合理。但陆明注意到一个细节:没有人提到自己是从哪个站上车的。他自己也没提——因为太急了,根本没看站名。
“我觉得……”那个一直低着头、拎公文包的西装男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我们应该试试紧急装置。”
他指了指车门上方的红色紧急按钮,和旁边那个带有安全锤标志的玻璃罩。
“对对对!紧急呼叫!”格子衬衫男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踉跄着扑到车门边,踮起脚去够那个红色按钮。
陆明想出声阻止——在列车运行中乱按紧急装置可能引发未知后果——但已经晚了。
男生的手指按在了红色按钮上。
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警报声,没有对讲机里的询问,甚至连按钮的指示灯都没亮。男生愣了一秒,又使劲按了几次,指甲都按得发白。
还是没反应。
“妈的!”他爆了句粗口,转身去抠那个安全锤的玻璃罩。罩子是用四角螺丝固定的,正常情况下一拉就能打开,但现在纹丝不动。男生用力到手臂发抖,整张脸涨得通红。
“别硬来!”职业套装女人喊道。
但男生像是听不见,他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用肩膀撞向车门——不是撞玻璃,而是撞两扇门中间的接缝处。那里理论上是最薄弱的地方。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车厢里回荡。男生被反作用力弹得踉跄,肩膀肉眼可见地塌了一下,脸疼得扭曲。
车门纹丝不动。
“你疯了吗!”大妈尖叫起来。
男生没理她,他转过身,眼睛通红,像是被某种绝望的情绪攫住了。这次他抬脚,用尽全力踹向车门下部的密封条。
“砰!砰!砰!”
每一声都像敲在所有人的心脏上。情侣紧紧抱在一起,碎花裙老太太开始念经,秃顶胖男人缩在座位上发抖。
陆明的手按在了自己腰间——那里有个随身携带的多功能工具刀,刀刃长度在法律允许范围内,但足够锋利。他不知道车门外面是什么,但他知道,如果这个男生真的把门弄开了,后果可能比困在这里更糟。
“够了!”
一声低喝。是那个鹰头纹身的工装男。他站起来,两步跨到男生身后,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拽离车门。
“你他妈想害死所有人吗?!”工装男吼道,唾沫星子喷在男生脸上。
“我、我只是想出去……”男生挣扎着,声音带了哭腔。
“出去?你看看外面!出去你死得更快!”
工装男一把将男生按在车窗上,脸贴着玻璃。男生挣扎着,眼镜滑到鼻尖,然后他不动了。
他的眼睛瞪大了,死死盯着窗外。
“怎么了?”职业套装女人紧张地问。
男生没有回答。他的嘴唇开始发抖,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
“外、外面……”他挤出两个字。
所有人都看向车窗。
窗外还是那片浓稠的黑暗。但仔细看,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不是列车前进造成的景物移动,而是黑暗本身在蠕动,像是有生命的黏液。
然后,声音来了。
“嚓……嚓……嚓……”
很轻,很有节奏。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擦金属表面。声音从远处传来,渐渐靠近,越来越清晰。
“嚓……嚓……嚓……”
从车厢左侧传来。所有人都转向左边车窗,屏住呼吸。
声音到了他们这节车厢的位置。停下了。
死寂。
下一秒——
“咚!”
一只血红色的手印,毫无征兆地拍在了男生面前的玻璃上。
五指张开,掌纹清晰可见,边缘还往下淌着暗红色的液体。它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那里,像是凭空从黑暗中伸出来,按在了车窗上。
男生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手印在玻璃上停留了大约三秒。然后,像被擦掉的水渍一样,从边缘开始迅速褪色、消散。两秒后,玻璃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那个男生坐在地上,裤裆湿了一片,浑身抖得像筛糠。
车厢里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和压抑的抽泣。
角落里,那个穿中山装的老人缓缓站起来。他的脸色灰败,但眼神异常清醒。他环视车厢里的每一张脸,最后,目光落在陆明身上。
然后他说了一句话。
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进所有人的耳朵:
“诸位……我们有没有可能……”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
“……其实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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