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伤疤之下
陆明的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涟漪荡开,却没人敢接。
车厢里十二张脸,十二种表情。有人瞪大眼睛,像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有人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能从那上面看出花来;有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飘忽不定。
那个穿碎花裙的老太太又开始拨佛珠,这次拨得飞快,木珠子碰撞发出密集的“哒哒”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戴耳机的女孩摘下了耳机,线缠绕在手指上,一圈又一圈。瘦高个把牛皮纸袋抱在怀里,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728案……”西装男喃喃重复,他弯腰去捡散落的文件,手抖得厉害,纸张刚捡起来又滑脱,“我、我好像在新闻上看过……但,但跟我没关系,我就是个普通职员……”
“普通职员?”陆明看向他,“您从事什么行业?”
“我……我在一家贸易公司做行政……”西装男眼神躲闪,“真的,就是个坐办公室的,跟交通事故八竿子打不着……”
“贸易公司名字是?”
“这、这跟现在的事有关系吗?”西装男突然激动起来,“你是在审问我吗?你谁啊?警察?法官?”
“我只是个法医。”陆明声音平静,“但我想知道,为什么这辆‘幽冥列车’会把我们十三个人凑在一起。为什么‘审判’会复刻728案死者的死法。为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人。
“——你,你,还有你,听到728案的时候,眼神都在躲。”
被点到的人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抬头。
“你胡说!”鹰头纹身的男人吼道,“老子就是跑工地的!天天累死累活,哪知道什么728、729!你再瞎逼逼,信不信我——”
“你手腕上的纹身,”陆明打断他,“是鹰头,对吧?”
男人下意识捂住手腕。
“728案肇事货车的驾驶室里,找到一个银色打火机,上面就是鹰头logo。”陆明继续说,“那是限量定制品,全市不超过二十个。你一个‘跑工地’的,用得起?”
男人的脸瞬间涨红,脖子上青筋暴起:“你他妈——”
“够了。”
声音从角落传来。
是周振海。他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焦黑的双手垂在身侧,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那种冰冷的凶狠,比刚才更甚。
“小同志,”他看着陆明,声音沙哑,“我知道你失去未婚妻,心里难受。林晚那姑娘……可惜了。”
陆明的呼吸一滞。
周振海怎么会知道林晚?还知道她是自己的未婚妻?
“但你不能因为自己痛苦,就拉着所有人陪你发疯。”周振海继续说,语气居然带上了一点“长辈式”的无奈,“什么728案,什么复刻死法——都是你臆想出来的。这辆车,这个什么‘审判’,就是个邪门的意外。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冷静,想办法活下去,而不是在这里互相猜疑,搞什么‘谁是凶手’的游戏。”
他在“游戏”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嘴角甚至扯出一个勉强的、试图安抚人心的笑。
但陆明看见了。
看见他说“林晚”时,眼皮极轻微地跳了一下。
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焦黑的指尖在微微痉挛。
“周老板说得对。”苏婉柔声附和,她理了理耳边的头发,姿态依然优雅,“我们现在需要团结,不是内讧。这位法医先生,我理解您想找出真相的心情,但方法是不是……太激进了些?”
她看向其他人,声音放得更柔:“大家想想,如果我们现在开始互相指认,互相怀疑,那下一轮投票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有人为了自保,胡乱指控别人?到时候,死的可能就不是‘有罪’的人,而是……‘被选中’的人。”
她在“被选中”三个字上加了某种微妙的、暗示性的语气。
果然,有人动摇了。
“苏小姐说得对……”秃顶胖男人擦着汗,“不能再死人了……不能再……”
“可是!”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是那个格子衬衫的男生。他一直瘫坐在地上,眼镜歪着,脸上糊着泪和汗。刚才大妈被拖走时,他尿了裤子,此刻裤裆那里湿了一大片,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周振海。
“你……”男生嘴唇哆嗦,“你刚才说……林晚?是那个……画画的林晚吗?”
周振海眼神一凛:“小孩子别乱说话。”
“我认识她!”男生猛地站起来,腿还在抖,但声音拔高了,“我表哥……我表哥就是728案死的!他叫李志强!坐在公交车前排!林晚姐姐……林晚姐姐是目击者!她来找过我表哥的家人,说、说车祸可能不是意外,她看到了一些东西……但后来……后来她自杀了!”
他越说越快,眼泪又涌出来:
“再后来……有个公司的人来找我们家,说可以给一笔‘补助金’,条件是……条件是签保密协议,不许再提车祸的事,也不许再跟任何人说林晚姐姐来过……我妈答应了……她拿了钱……五十万……五十万啊……”
他哭得浑身发抖,像是要把这一年多憋在心里的东西全倒出来:
“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表哥浑身是血问我为什么不给他讨公道……梦见林晚姐姐从楼上跳下来的样子……我不敢说……我怕……我怕那家公司会把钱收回去……我妈说那笔钱是爸的救命钱,爸要做手术……”
车厢里一片死寂。
只有男生压抑的、破碎的哭声。
周振海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那层“敦厚生意人”的伪装像墙皮一样剥落,露出底下铁青的、狰狞的真实。
“小兔崽子……”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他妈找死——”
他动了。
焦黑的双手握成拳,不是砸向男生,而是整个人像头暴怒的熊一样扑过去。动作快得惊人,完全不像刚刚受过伤的人。
但陆明比他更快。
在周振海肩膀发力的瞬间,陆明已经侧身挡在了男生面前。他没硬接——那双焦黑的手不知道还藏着什么诡异——而是抓住周振海扑来的势头,借力一拨一推。
法医的解剖学知识让他清楚知道人体关节的薄弱点。这一推看似轻巧,却精准地卸掉了周振海大半冲力,让他踉跄着撞在旁边的座椅扶手上。
“咳!”周振海闷哼一声,焦黑的手掌按在扶手上,发出“滋滋”的轻响,像是皮肉又烧了一次。他抬头瞪着陆明,眼睛血红。
“周老板,”陆明平静地看着他,“对个孩子动手,不太体面吧?”
“体面?”周振海嘶声笑,“老子现在在这鬼地方,还他妈管什么体面!这小畜生胡言乱语污蔑我公司,我教训他怎么了?!”
“污蔑?”陆明挑眉,“他刚才只说有公司给补助金,可没说是哪家公司。您怎么就知道,是‘污蔑您公司’?”
周振海一滞。
“还是说,”陆明往前一步,声音压低,但确保车厢里每个人都能听见,“给728案受害者家属发‘封口费’的公司,就是您的‘振海建材’?”
死寂。
然后,有人倒抽冷气。
西装男手里的文件又掉在了地上。
碎花裙老太太的佛珠停了。
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白大褂女医生,也微微皱起了眉。
周振海的脸从铁青变成紫红,又从紫红褪成惨白。他张了张嘴,想辩驳,但看着车厢里那些投向他的、逐渐变得复杂的目光,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
就在这时——
“哎呀。”
轻柔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苏婉站了起来。她理了理裙摆,走到还在抽泣的男生面前,微微弯腰,递过去一张纸巾。
“擦擦吧。”她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小孩,“别哭了。你说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男生愣愣地接过纸巾,没动。
苏婉直起身,环视车厢,脸上依然是那种得体、优雅的微笑。
“收了钱,闭嘴。”她慢慢地说,每个字都清晰,“这算罪吗?”
她顿了顿,笑容加深,眼睛里却没什么温度:
“如果我们这里,有人因为收了钱、得了好处、或者仅仅因为害怕,而对某些事情选择了沉默……”
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西装男,扫过鹰头纹身,扫过碎花裙老太太,扫过每一个人。
“那恐怕……”
“我们这节车厢里,就没人干净了哦。”
话音落下。
车厢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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