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笼时,鼻间的草药味更浓了,混着车厢里暖气的温度,驱散了漠河冬日的刺骨寒意。
我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车顶,身下是柔软的座椅。
我躺在一辆轿车的后座,身上盖着一件带着同样草药味的厚外套。
“醒了?”
陌生的男声低沉平稳,不带多余情绪。
我侧过头,看见驾驶座上坐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深灰色冲锋衣,袖口磨得发白,眉骨到颧骨有一道浅疤,眼神锐利却无恶意。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稳得很,指节上沾着点泥土和草药屑。
“你是谁?”我嗓子沙哑,下意识摸向胸口,奶奶给的护身符还在,红布包被攥得温热。
听见我的声音,男人递来一瓶温水:“陈默。受人之托送你去城里。”
“受谁之托?”我坐起身,警惕的往车边靠,右手摸索着车门。
陈默瞟了眼车内镜“你奶奶。”
奶奶托付?我从没听奶奶提起过这个人。
我左手摸着口袋,摸到手机便小心翼翼的拿出来划到拨号盘要按出110。
像是料到我的一切举动,他适时开口“想必你奶奶曾和你说过一个疯道士。”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指尖微微发颤。
陈默从副驾驶座拿起一个小小的布包,递到我面前:“你看看这个。”
我迟疑着接过,打开布包,里面是半块桃木符,我拿出奶奶常年戴在手腕上的那另一半,这两块木符合二为一,严丝合缝!
陈默娓娓道来“你们口中的疯道士是曾救我一命的乾坤道人名叫沈清。
十二年前帮一富贵人家点穴路过漠河观到一股灵气悬浮,便在村中停留数日。
碰巧遇见你,他觉出你有一段命定的仙缘,必成大器,只是你命中必定劫难不断,于是点了一道符咒祝你平安度过18岁。也赠予你奶奶半块桃木符保平安。
这么多年他和你奶奶一直有联系。半月前他夜观天象,发觉符咒竟提前被破,可沈大师被省外一桩急事缠身,本想等事了主动联系老人家。却没料到竟是这般结局。”
半个月前,正是奶奶开始发疯似的逼我进城的时候。
原来她早已料到一切,想起奶奶我低头咬住嘴唇,眼泪砸在水瓶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村里的人……”
“李太爷他们拦着你送殡,也是你奶的意思。”陈默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你送殡时阳气最弱,怕那怨魂趁机缠上你。为了保命你只能进城,你奶奶把能想到的,都算计到了。”
怨魂、仙缘、因果报应……奶奶信里的话在脑海里盘旋,我攥紧红布包,指尖泛白:“那我爸妈?”
“不清楚。”
这话没说透,我又泛起了嘀咕,陈默又开口道
“你爸爸名叫李建国,妈妈名叫张秀兰,住在哈城的新城花园302。”
“你还知道什么?”
陈默没接这话,只嘱咐道:“护身符贴身带好,这草药味能遮蔽你身上的仙缘气息—但它只能削弱普通邪祟的感应,真遇上了厉害的东西,还得靠护身符和沈大师。”
厉害东西?我回想起在奶奶棺前倒下时那阵笑声。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段时间你要住在你父母那,他们或许对你有些生疏。”
生疏?我心里冷笑。何止是生疏,这十几年,他们只活在奶奶的念叨和寄来的钱里,连一次像样的探望都没有。
越野车在雪原上颠簸了整整一天,直到天色擦黑,才驶入城市的边缘。
高楼大厦的轮廓在夜色中亮起灯火,暖黄的光取代了雪原的苍茫,却比漠河的寒风更让我心慌。
这一路我都握着手机,生怕有什么不测
陈默把车停在一栋整洁的居民楼前,熄了火:“三楼302,我就送你到这儿,明早我来接你去见沈大师。”
他递给我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装着些晒干的草药:“贴身带着,能挡挡邪气。有事可以打这个电话。”
纸条上的号码字迹工整,和他粗犷的外形有些不符。
我接过布包和纸条,说了声“谢谢”,推开车门走进楼道。
楼道里的灯光很亮,映得我的影子孤零零的。站在302门前,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门开得很快,门口站着个穿着体面的女人,烫着卷发,脸上化着淡妆,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金镯子。
正是我妈,张秀兰。她看见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恢复平静,甚至没侧身让我进去。
“来了。”她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进来吧。”
我走进屋,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却透着股陌生的冷清。
客厅沙发上坐着个中年男人,戴着眼镜,正低头看报纸——是我爸,李建国。
他抬了抬头,手指在报纸边缘抠出一道折痕,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坐吧。”说完便又低下头,没再看我。
墙上挂着张全家福,照片里没有我,只有爸妈笑得刺眼。
我盯着照片,心里像被冰碴子扎了一下—原来他们的“家”里,从来就没预留过我的位置。
陈默说的“生疏”,还是太委婉了。这分明是客套,是疏离,是把我当成了不速之客。
“喝点水。”我妈端来一杯温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语气依旧平淡,“你奶奶的事,李太爷已经跟我们说了。你在村里也不安全,先在这住一阵子吧。”
“一阵子是多久?”我抬头看着她,声音有些发颤。
我妈避开我的目光,拢了拢头发
“等过了年,看看能不能给你找个寄宿学校。你也知道,我和你爸工作都忙,平时没精力照顾你。”
“寄宿学校?”我心里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你们就这么不想留我吗?”
我爸放下报纸,皱了皱眉:“满满,你别这么说话。我们也是为了你好,寄宿学校里有老师看着,也安全。”
“安全?”我忍不住提高了声调,眼泪又掉了下来
“你们关心的是我安全,还是怕我给你们添麻烦?我奶说你们多盼望接我回去,原来就是这么个盼望法?”
一听这话我爸妈好像是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两人面面相觑。
我妈眼睛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尖酸:“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们供你吃穿寄学费,还不够?本来就没养过你,哪来的亲?客客气气凑活阵子得了,何必闹得脸红脖子粗的!”
“不亲?”我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是你们从来没试着亲近过我!我奶说你们忙,说你们疼我,可你们现在连留我在家里都不愿意!”
“你以为我们愿意留你?”我妈脱口而出,踮着脚往我跟前凑,嘴里骂骂咧咧的,唾沫星子都快溅到我脸上了。
“村里出了那档子事,谁知道你身上带不带晦气!”说完又慌忙收口,狠狠瞪了我一眼。
客厅里陷入死寂,只有我隐忍的哭声在冷清的屋子里回荡。
我爸叹了口气,攥紧拳头,指节发白,却不敢看我,只对着报纸嘟囔:“别吵了,让人听见……”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被我妈一个眼神狠狠制止了。
“总之,你先住着。”我妈站起身,语气生硬,“客房收拾好了,你自己去看看吧。明天就带你去问问学校的事。”
她说完,转身走进主卧,“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门板震得墙上的全家福晃了晃。
我爸摇了摇头,也起身回了书房,留下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手里的温水早已凉透。
原来奶奶拼了命想让我奔赴的“家”,根本不是我的归宿。
我妈嘴上说着让我留下,心里却早就盘算着把我送走,仿佛我是个烫手的山芋,多待一天都嫌碍眼。
夜深了,我躺在客房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却没有一盏是为我亮的。
我摸出奶奶的护身符,红布包的触感粗糙又温热,像是奶奶的手在轻轻拍着我。
“奶,他们不想留我。”我对着空气轻声说,眼泪打湿了枕巾
“我好像成了没人要的孩子了。”
我擦擦泪心下发劲:“别哭,李圆满,以后有他们着急的时候!”
窗外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吹得窗户呜呜作响。
我下意识地看向窗外,路灯下的影子似乎在扭曲,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视。
我手掌那半截生命线有些刺痛,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靠近我,摸摸胸口的护身符微微发烫,鼻尖的草药香也浓了几分,那股被窥视的感觉才渐渐淡去。
第二天一早,陈默准时来接我——他换了件熨帖的深灰色西装,褪去了昨日的风尘,倒比穿冲锋衣时多了几分稳重。
我妈看见他,立刻客客气气地迎进门,眼神瞟向他西装的袖口,眼里闪着精光。
“哎呀陈先生,我家满儿确实是个好姑娘,招人疼。就是刚到城里,身上还带着点傻气,不过这气质和容貌,可是一等一的绝。”
她拉着陈默寒暄好像认识了好几年似的,嘴里念叨,“陈先生看着就是体面人,以后满满还得多麻烦你照拂。”
听着我妈这变味的话我心里一阵阵发寒。
我正要开口打断,陈默先出了声,语气带着几分无奈“这次来,是老人家的旧相识给圆满接风洗尘。”
我妈拉拉我爸的胳膊,语气不屑的说了句“没看出来你妈挺有本事,山沟子里还能有这么气派的旧相识。”
我爸像是被触动了某根神经,厉色道“闭嘴!”
听见妈妈的阴阳怪气,我忍不住还嘴“有的人在山沟子都受人尊敬,有的人住在城里也是万人嫌。”
“李圆满!你就这么和长辈说话?你奶就这么教你的?”
我妈指着我的鼻子,踮着脚往我跟前凑,嘴里骂骂咧咧的,唾沫星子都快溅到我脸上了。
“都给我闭嘴!不嫌丢人!”我爸一拍桌子震的茶杯嗡嗡响。
陈默起身,沉沉开口“时间不早了,该走了,圆满。”
我拿起红布包,跟在陈默身后,重重的关上了门,将我妈的咒骂声彻底隔绝在外。
车里静得能听见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我靠着车窗。
哈城的高楼像一排排冰冷的墓碑,一扇扇亮着灯的窗户里藏着团圆,唯独没有我的位置。
我没开口,陈默也没说话,难堪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到了。”
车缓慢的停在一栋院子门口,我略带局促的跟在陈默身后。
低头消化着翻涌的情绪,这个素未谋面的疯道士或许可以解开所有的谜题,我失去的记忆一定有不少的线索......
正想得入神,身旁突然有人与我撞了个正着。
鼻尖一阵发酸,我捂着鼻子抬头要道歉,一双桃花般的眼睛先映入眼帘。
那人眼神先是闪过惊艳,随即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神色一变,薄唇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便从我身边径直走过。
那双眼睛的神韵,让我生出无数难以言说的情愫,我摸摸心口,呼吸又乱了几分。
这个人,我一定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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