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媳妇说:“家里哪有他穿的衣裳呀?”
爷爷说:“那就去买几件呗,这邋里邋遢的,咋出去见人。”
儿媳妇答应下来。
奶奶说话了:“衣服先不急着买,搞明白了再说。”
爷爷说:“还有啥不明白的?那好吧,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就跟你一块去看,让翠兰去镇上给孩子买衣服。”
奶奶说:“你不是要带孩子去洗澡吗?”
爷爷说:“不正好顺路吧,先挖开土坑看一看,然后再去洗澡也不迟。”
“你说带着孩子去挖?”
爷爷说:“不就是个土坑嘛,里面肯定啥也没有,让你看看也就死心了,省得你再没完没了地瞎折腾。”
奶奶没再说话,进了屋,跟我说起话来,听上去有一搭无一搭的,可话题还是围着我的身世转。
收拾完碗筷,娘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阵,大概是为了确定我的身高,又让我站到她跟前对照了一下,便骑车去了镇上。
我跟爷爷奶奶一起出了门,穿过一条长长的胡同,直奔着村西走去。
路上遇到不少村里的人,得知爷爷奶奶死去的孙子突然回来了,个个惊得见了鬼一样,几乎把下巴都落到地上了。
走出村子不远,来到了一个土岭前,岭下有一片平整的洼地,奶奶指着地边的一个土疙瘩说:“就是那地儿,你挖吧。”
我故意装糊涂,问爷爷:“要挖什么?”
“挖宝贝。”爷爷笑着应一声,便抡起铁锹刨了起来。
别看爷爷年龄大,干起活来却不含糊,三下两下就把结实的土地挖开了一个洞,突然听到咣当一声响。
奶奶走过来,说:“挖到了……挖到了……挖到盖在上头的石板了,你把四下的土再开阔一下,轻易就掀开了。”
爷爷把周边的土清理了一下,又沿着洞壁挖了一阵,果然就露出了石板的边沿。
他把铁锹伸进去,用劲往上一掀,随着噗一声微弱闷响,一股淡淡的雾气蒸腾而起。
奶奶唏嘘一声,往后倒退了一步,随喊道:“老头子,别动……别动……先别动!”
爷爷停下来,扭着脖子问奶奶:“咋了?”
奶奶变戏法一般,从裤腰里摸出了一沓纸钱,蹲下身,点燃了,嘴中念叨着:“孙儿呀,你要是还在,可别怪罪我们惊动你,给你钱,安安生生呆在里头,可别出来祸害人啊……”
烧完纸前,奶奶站起来,对着爷爷说:“别用铁锹了,你下去,用手把石板抱起来,别惊动了小东西。”
我觉得奶奶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多余的,里面的尸首早就被老狼给偷走了,哪还有啥东西呀。
然后,当爷爷深弯下腰,双手吃力地把石板挪开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却出现了——
一条一米多长的花斑蛇探出头来,朝着四下打量着,两只豆粒大小的眼睛射出瘆人的寒光,吱吱地吐着血红的信子。
奶奶啊哟惊叫一声,僵住了。
倒是爷爷胆子大,他随手抄起地上的铁锹,高高抡了起来,看上去是打算要了那蛇的命。
我却淡定的很,因为之前常年住在山上,蛇虫之类的东西见多了,就连难得一见的金环蛇、银环蛇、五步蛇、烙铁头蛇我都见过,去年秋天摘果子的时候,我还碰见过一条十几米长的金色太攀蛇,区区一条花斑蛇算什么,就算拿在手中玩一玩,也不在话下。
刚想弯腰去捉,却觉得不合适,那样更会引起奶奶的怀疑,一个七八岁的平常孩子,谁有那么大的胆量?便停了下来,还装出一副畏惧的样子,往后缩着身子。
“住手……住手……死老头子……你不要伤着它。”回过神来的奶奶大声制止道。
“熊娘们儿,你咋呼个屁!一条蛇留它干吗?”爷爷放下了铁锹,可他不是听了奶奶的话,想放过那条蛇,而是改变了杀戮的方式,他把铁锹提在手中,利刃对准了花斑蛇的七寸处。
就在爷爷发力铲下去的时候,那蛇却蹭地逃脱了,一眨眼的工夫,蹿得无影无踪。
奶奶扑通跪下来,连连磕头,嘴里叽叽咕咕念叨个不停。
“我看你也快成半仙了。”爷爷瞅一眼奶奶,用铁锹把石板钩了出来,这才看到,在石板下面的西边角落里,有一个碗口粗细的洞口,黑漆漆的,看上去很深,不知道通到哪儿去了。
我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儿不安的,担心里面真的存有尸骨,那样一来,就算是我有八张嘴也说不清了,给人家做儿子、当孙子的可能性就成了泡影。
当我往前一步,往土坑里看时,里面并不见尸骨,却有一张完整的蛇蜕,看上去是那蛇刚刚褪下来的一张皮。
爷爷朝着奶奶喊一声:“你起来,甭装神弄鬼了,你过来看看,里面哪有人身上的物件!”
奶奶站起来,走到土坑边,朝着里面看一眼,脸唰地黄了,她喃喃道:“作死呀,作死呀,一定是惊动哪位大仙了。”说完,闭目祷告起来。
爷爷却不以为然,说:“哪有啥大仙,是那蛇拿这里当了窝,你看看……看看这边的洞,肯定连着另一个出口。”
奶奶再次跪了下来,撅起屁股磕着头。
爷爷不再理她,抡起了铁锹,朝着洞口的位置刨了起来。
刨了不足半米远,那洞口陡然朝下转了个弯,成了个直上直下的筒子。
我俯身往里面一瞅,竟然黑黝黝的深不见底,看上去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还隐隐从里面冒着丝丝缕缕的潮湿寒气。
奶奶没敢近前,远远一瞅,便慌了神,朝着爷爷喊:“死老头子,快填坑……快填坑……再不填坑就出妖精了……”
爷爷笑着说:“瞧瞧你那个熊模样吧,在你眼里,全成妖精了。”说完,就用铁锹刨土埋了起来。
“爷爷,你等一等。”我喊了一声。
爷爷一愣,问我:“小东西,怎么了?”
我咧嘴一笑,说:“爷爷,把那蛇皮拿出来吧。”
爷爷问:“你要它干嘛?”
我说:“看上去挺好玩的,埋在里头白白糟蹋了。”
奶奶嫌弃道:“有啥好玩的,怪瘆人的,埋掉……埋掉……”
我说:“奶奶,我听师傅说过,那是一味中药,能治病呢。”
爷爷打量我一眼,问:“怎么,你还懂得中药?”
我撒谎说:“懂不了多少,也就一点点皮毛,只是前几年跟着师傅去山里采过几回药。”
奶奶问我:“那你说,这蛇衣它能治啥病?”
“听师傅说,蛇皮的用处可大着呢,能够祛风定惊,解毒止痒,能医治惊风癫痫,喉痹喉风,还有口疮啥的。”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连自己都觉得惊讶,我哪懂得这个呀,分明是有人在借我的嘴说话。
实话说,我想把蛇皮留下来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它能治病,只是看到了土坑下方连接着的深洞之后,就觉得这里面定有玄机,又联想到花斑蛇的一番诡异行踪,就觉得或许这蛇有些来头,说不定是神明对我的某种点化。
但具体是啥,我也说不清。
爷爷弯腰取出蛇蜕,却没有直接交给我,而是放到了堤堰的一块石板上,然后返身回来,继续往坑里填着土。
见我走过去,爷爷说:“柴达木,你先不要动它,用阳光晒一晒,也好除去上面的阴气。”
这名字我很陌生,听上去有些别扭,但我还是乖顺地返身走了回来。
奶奶只是远远瞅着空空的蛇皮发呆,没有说话。
把土坑填平后,奶奶又命令爷爷搬来了几块大石头,压在了上头,看上去就像一个石垒的小坟丘。
奶奶朝着天上的太阳吸了几口气,然后就围着那个“小坟丘”慢悠悠转了起来,左三圈,右三圈,边转边不停地嘟嘟囔囔着,偶尔还朝着上头吐一口唾沫。
临走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把蛇蜕折叠起来,装进了衣兜里,跟在爷爷身后,去水塘洗澡去了。
奶奶一个人回了村子,从背影上她无精打采,像是丢了半个魂似的,我就纳了,奶奶是因为没有找到孙子的尸骨感到遗憾吗?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回来一个活着的孙子,还不及一堆死去的腐骨?
我心里有些乱,七上八下不是个滋味儿。
想不到爷爷带我去洗澡的地方,竟是北岭的水塘,也就是狼爹淹死的那个地方。
看着平静的水面,让我想起了前天夜里那伤心的一幕,恍惚中又看到狼爹的冰凉的尸首在飘荡,禁不住泪流满面。
爷爷见我站在水塘边流眼泪,就问我:“柴达木,你哭啥?”
我抹一把泪水,不敢告诉他实情,只得搪塞道:“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见到这么大的水库,我就想哭,眼泪就止不住。”
爷爷说:“孩子,那是因为你常年住在山上的缘故,天天面对着的是土灰色的山,这水面像镜子,阳光照在上头,肯定耀眼,没事,以后见多了,也就平常了。”
见我呆着没动静,爷爷就问:“你会不会游泳?”
我说:“会一点点,只是在山涧里游过,那里水浅。”
爷爷说:“那就没事,你把衣服都脱光了,泡一泡,我在边上瞅着,顺便抽一袋烟,等泡好了,我再帮你搓搓身上的脏东西。”
我说:“爷爷你抽烟去吧,我自己洗就行了。”
爷爷笑笑,说:“是不是害羞?你还是个毛孩子呢,再说了,爷爷也是个男人。”
我说:“在山里呆久了,从来没在外人跟前光过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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