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揽月:这是秘密

有内侍端过文房四宝和一方矮桌。艾伯特在桌前席地而坐,提笔在宣纸上刷刷点点,很快写完呈送上去。

费杨阿看罢,略作沉吟,对那内侍道,“传给诸位大人看看。”

殿内文臣武将都好奇地凑过去看温莎世子的大作。却见其上龙飞凤舞写了一首诗:

《长康四年秋奉诏入帝都呈圣上有感》

风起边塞寒,从诏过阴山。

大漠霜辉苦,平原稼色甜。

长河淘金沙,思雁鸣萧天。

揽月聆天意,不忘旧华年。

“陛下,此诗尚可。”向来苛刻的御史刘伯良道。作为律诗,中规中矩,既表现了自己的抱负和乡情又恰到好处地拍了皇帝的马屁。

“刘大人,何止尚可?此子应题作诗,几乎是一挥而就,才思过人呐。”旁边礼部尚书傅杰大为欣赏,又意犹未尽道,“【揽月】一词,化用自青莲居士【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以此俊逸飞扬之句形容面圣的心情,甚佳。”

身为文渊阁大学士的果新认为这诗用词不造作,“大漠霜辉苦,平原稼色甜”两句对仗工整且朴实中意境深刻,尤其需要指出的是手法之新奇可谓前无古人,“这【霜辉】和【稼色】的【苦】与【甜】,用的是移觉手法,自古以来,移觉以声类声、以声类形者居多,以味类色的本官还是头一次见到哇。”

太师坤都今日也在,连夸此诗立意,“得圣恩眷顾而不忘本,立意甚好。”

而吏部尚书龚泽同抚须沉吟道,“陛下,这【长河淘金沙】一句,颇有东坡居士【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意境,世子胸襟不俗哇。“

皇帝微微点头,心中却是一哂,暗道你要是不跟我提醒一下他有抱负那就不叫你了。

既有抱负又有柔情,皇帝认为这温莎没毛病,要不是他身为西凉侯的儿子身份敏感,其实很合自己的脾性。

连鲁国公风啸都赞叹,“好字,就是笔力略有不足啊。”

在一片称赞声中,一员武将却站了出来,冷声道,“陛下,这诗好不好,臣一个粗人不便加以置评。但是那温莎上得金殿,因何携带锐器?”

殿内霎那安静。

费杨阿也颇觉意外,他转头看向艾伯特,“温莎,你有带兵器?”他身子孱弱,进殿之时虽然有人检查,也没那么细致。倒有可能漏检了什么。

艾伯特翠绿眼眸中闪过一丝错愕。继而他似有所悟,朝皇帝行礼道,“陛下,草民并未带武器上殿。大约这位将军是在草民提笔书写之时看见了这个,有所误会吧。”说着他将左边衣袖轻轻一提。

他人瘦而礼服宽大,马蹄袖将整个手遮挡了大半。如今一撩起来,众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却见这位温莎世子从虎口到上臂插了好几根银针,细细的针柄露出不多,也难为那位将军眼力这么好,在艾伯特提笔写字之时竟然看见了一两枚。

“温莎,你这是为何?”皇帝当然不认为这东西能算作武器。但也的确是锐器范畴。

艾伯特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色更白了。他撩衣摆跪下,给皇帝叩了个头,这才道,“陛下,草民在殿外等候宣召之时受了点风寒。因为担心在殿上咳嗽不止,扰了圣驾,便请随行医者封了穴,实属无奈之举。既然殿上不可携带此物,恳请陛下治罪。”

“起来吧。难为你了。”费杨阿叹息了一声,又缓声问道,“如今可还撑得住?”语调和蔼得越发像一位宽厚长者。

艾伯特表示还行,他已经习惯了。“陛下可还要考校草民?”

“那就弹一首曲子吧。”费杨阿命人抬一把焦尾上来,又扭脸对那位将军道,“冯铿,我朝什么时候将治病用的针具也列作违禁之物了?何况温莎有伤病在身,朕给他这个特例便是。”

那位冯将军面色一红,有点儿小尴尬,叉手施礼,不再多言。在金殿上面圣,哪怕是一根疑似有攻击性的筷子,都不能带入,何况是能当暗器用的针具?不过,皇帝说可以,那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琴很快架好。艾伯特凝神静气,奏了一曲《秋风词》。

原本这是一首三五七言,为诗仙李太白悲秋伤情之作。后来有人觉得原作很像一首小词,遂谱了曲子,收入名曲之列。原诗云: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秋日阳光从殿门深深投照到青年的侧脸,给他憔悴的面颊添了几分暖色。他低垂的栗色睫毛在一片暖光中微颤,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琴弦上有条不紊地勾挑撮撞掐,煞是好看。

曲子不长,却弹得百转千回,哀而不伤,情意缠绵,有两位感情丰富的文臣听到最后竟还湿了眼角。

皇帝陛下听得也略有触动。温莎家族历来好出情种。这个小病秧子有生之年要是喜欢上谁,怕也是少不了掏心掏肺,不死不休。

他又暗叹,自己真是老了。年纪越大,越容易思念故人。哪怕艾伯特与梅若毫无相似之处,他依旧忍不住在那温婉回环的琴音中回忆起那个春晖一般明丽动人的少女。她也曾有过思春的时候吧?哪怕,不是在想他。

曲罢,费杨阿带头给鼓了掌,礼部尚书傅杰则在掌声歇止之后,笑眯眯站出来一礼,“陛下,臣可以提问吗?”

“当然可以。爱卿尽管问。”皇帝扬眉与傅杰对视,两人心照不宣。艾伯特这块材料,礼部很合适。

“谢陛下。温莎世子,本官想问,你认为这首曲子演奏技巧上应该注意哪些问题?”

这个曲子一般入门级的新手都能弹。但很多人弹出来简直是精神攻击,让他不忍猝听。真弹得这么好,着实不易了。他不禁要考校一下此人对琴曲的理解。

艾伯特拱手一礼,“这位大人,【秋风词】不是多复杂的曲子。它最关键的问题是通过滑音、散音等指法的恰当处理,注重其柔润、空灵、连绵的韵味,如此这个曲子的美才能被充分体现出来。”他淡淡一笑,唇边有了抹自嘲,“这曲子最适合二八女子弹唱,以表现闺思。草民今日指力不行,本也演奏不了多阳刚的曲目。”

傅杰了然。“不知除了琴,你还通晓哪些乐器?”傅杰又问。

“回大人,草民其他乐器也都有涉猎。因为喜欢管乐,专门学过四年长笛。不过,现在肺腑受创,已经无法吹奏了。”温莎世子捏了捏眉心,语调透出一丝遗憾。

众人一听,原来弹琴还不是这小伙最拿手的。看着微现倦意的病弱青年,不管由不由衷,一干人等皆露出些微同情。

傅杰点头,“陛下,臣没有问题了。”

皇帝笑道,“很好,今日的考校就到这里吧。傅爱卿,你那边似乎还有空缺吧,有没有觉得这温莎很适合在你手下供职啊。”

傅杰闻言,当即喜滋滋应道,“陛下圣明,臣的左侍郎洪方辉近日离的职,这个空缺倒真的适合温莎。”他看得出来,虽然这温莎是个病秧子,真有才。

“好。温莎,朕就封你为三品礼部左侍郎,在傅爱卿手下好好干吧。你身有伤病,养好之前就不必日日上朝了。”皇帝一锤定音。要这样子上朝,天天还得给他赐座,比个亲王都大爷了。他又叮嘱户部尚书将温莎侍郎的待遇尽快落实,“府邸就在天水街吧。有劳陈爱卿给他找个合适的空宅,这样的身子得早些安顿下来。”

户部尚书陈秉仁连忙应下。

艾伯特就这样被封了礼部侍郎,官居三品,还得了可以不用天天早朝的特许。

大臣们都无声交流了一下眼色,明白皇帝陛下还真是不偏不倚。当初纳兰穆进京,获封御前将军,也是位居三品,这绝非巧合。要知道侍郎一职固然需要有空缺才补得进,毕竟每个部也只有两个侍郎名额,但是品阶,却是可以调整的。艾伯特这位子,封个从二品也是可以的。

费杨阿心情不错地表示散朝。艾伯特宽大衣袍下的胳膊这时已经抖得遮掩不住。他几乎是在内侍喊出“朝”这个字的同时便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快,门外不是有大夫候着吗,叫进来。”费杨阿一声令下。外头候着的三个人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大殿。

“怎么样?”皇帝陛下站在龙书案后头拔着脖子看下面几个人忙活。只见冲进来的三个人有往艾伯特丹田输入真气的,有给摸脉的,还有捏了法诀施展法术的,真让人目不暇接。

“禀陛下,世子这只是由于最近格外虚弱,还不能过于劳累。”军医将艾伯特手臂上的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收起,行礼道,“还有就是,他手臂上有银针封穴,如此状况下本不该做任何运动。”

皇帝微一皱眉。看来这孩子是逞强了。也是,胳膊上插着一溜针,又写字又弹琴的,能好受吗。难怪有人说,身体有缺陷的人往往自尊心更比别人强。

皇帝已经自动将艾伯特脑补到身残志坚的那类义士里去了。他极富同情心地一挥衣袖,“速速带他下去休息吧。邱行真,给温莎侍郎备一顶轿。”

于是,皇宫大内,一顶朴素的绿呢轿子无声穿行在宫道上。刚刚下朝的大臣们都看见了皇帝对温莎侍郎的荣宠。

临时驿馆。

外面,侍卫长正带着一众侍卫、侍从整理物资重新装车,等着一会儿在户部官员的引导下入住皇帝新批下来的府邸。

檐下,苍昱手按佩剑笔直挺立,神色肃穆,仿若一尊门神。突然,他耳朵动了一下,眉心的朱砂痣微微一跳。晕死。刚才他听到了什么?

……

“世子,你醒了?手臂还疼吗?”

“咳。没用早膳,本世子这罪受大了。”

“本来就很虚弱,饿肚子怎么行?依贫道看,下次演戏,还是换个套路吧。”

“还有下次?老夫绝不允许他再这么胡闹。”

“啊呀,先生,今日粘针的胶水不够好,扯得我皮肤生疼的。您和道长能不能改进一下配方?”

“世子,敢情您那针都是贴上去的?!”

“嘘。烈,这是秘密。”

……

不。他什么都没听见。苍昱用力抿了抿唇,将杂念剔除,重新回到高度戒备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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