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缓步走进屋内,犹如行云流水,居然每一步的幅度都是一样的。
赵允让愈加警惕,这种人大概都不怎么正常。
燕昭看了看坐着的老周,朝着老周微微一躬身:“侯猛是我的属下,出现这样的情况,是燕昭失职!”
老周受宠若惊,连着小周一起,就要给燕昭下跪,结果被赵允让一把按住了肩膀。
“就凭着这样几句场面话,就打算糊弄过去吗?”赵允让的口气有些冷。
毕竟,这极有可能是一场有阴谋的惨剧。
如果不是自己过来,恐怕那侯猛还真的要拉着老周父子上开封府大堂上走一遭。
到那个时候,凭着侯猛的一面之词,老周父子或许屈打成招,或许委曲求全,总之下场堪虞。
而燕昭到时候是否出现,可就难说了。
先是纵火害命,而后牵连治罪,最终祸延全家。
这么明显的套路,赵允让就不信燕昭不清楚,身为御前带刀护卫,这些鬼蜮伎俩他绝对门儿清。
最起码,侯猛妄图把这件事定性为因为过失导致失火的时候,开封府就应该有个正确的态度,否则,至少也是个失察之罪。
人总是先入为主,赵允让存了一肚子气,自然没有什么好声气。
燕昭转向石磊:“石小将军也在?”
赵允让讥讽道:“看来燕护卫还要一一打过招呼,才决定何时开始办案么?”
燕昭微微一笑:“并非如此,这位周老伯如果没有什么事,还请诸位和我一起,去看看这案子!”
赵允让好奇,自己和老周来这医馆,也就一个时辰,难道又有什么变化不成?
众人一起出了医馆,又回到了那烧得惨不忍睹的仓库。
老周触景生情,眼中有泪滚落,赵允让则是冷眼看着燕昭。
燕昭将众人领到一堆瓦砾旁:“大家请看,这仓库建造之初,便考虑到防火,故而均是由石料建造而成,没用任何木料,所以,不存在火源,而伙计并不曾在此处做饭,所以,这失火必然是纵火!”
赵允让点头,这点见识再没有,就不是开封府的御前带刀护卫了。
“但是疑点也正在此处,如果要想这般纵火,起码也要弄些柴草之类,可是现场并未发现此类痕迹,此为疑点一;”
“这伙计虽说是回来救火,可是自来这仓库就在汴河边上,取水甚是便捷,可是周围的百姓所言,火势迅猛,未及抢救就已经燃烧殆尽,这等火势之下,伙计应以保命为先,如何会烧死在这里,此为疑点二。”
“这两个疑点,就是开封府现在勘察之后的结论。”
燕昭说完,目光落在赵允让的脸上。
赵允让面带冷笑:“这就是你开封府的结论?真真让我怀疑,开封府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之辈!”
老周父子面如土色,神仙打架,千万不要当场动手啊。
石磊却是暗挑大拇指称赞赵允让,这汴梁城内,敢这样和燕昭说话,还扯上开封府的,赵允让绝对是第一人。
现如今权知开封府的可是龙图阁待制王博文,就算是赵元俨,见了也不过是分庭抗礼而已。
“那侯猛,即便不是别有用心,也是个让人当枪使的棒槌,张嘴胡说八道还可以理解;可是你燕昭号称御前带刀护卫,也只能疑点一疑点二,一点最后的结论也拿不出,真是可笑!”
燕昭的眼神微凝:“还请小王爷指教!”
赵允让随手抓起半块水墨青砖:“这块砖上的污迹,燕护卫可认得?”
燕昭微一注目:“看着有些油迹,只是这烧损颇重,看不出究竟是什么?”
赵允让嗤之以鼻:“想不到燕昭的眼光也不过如此,”说着将青砖贴到鼻子前闻了一闻,“你大概不知道,这是一种特殊的油,叫做石油!”
燕昭面有异色:“石油?”
赵允让这才意识到,这个时候,大概还没有石油这个名字,这可是写了《梦溪笔谈》的大科学家沈括提出来的,。
“就是石漆,也有叫脂水的,多产于延州,燕护卫可知?”
艳照脸色彻底变了。
赵允让固然是看不上燕昭,燕昭又何尝看得起赵允让。
京城纨绔中,赵允让虽然不是十分劣行累累,却是蠢笨之极的,每每被人欺骗,京城圈子里就没有不知道的。
如果说赵允让真的如此博学,那汴梁城中就没有傻子了。
前几日,一句“不畏浮云遮望眼”名动京城,燕昭探听之下,已然是吃惊非小。
不过还是想着,或许是赵允让为了博取名声,找了枪手而已。
今天竟然能够仅凭借气味,就判断出连自己都不清楚的石漆不说,连产地都知道?
这还是那个纨绔小王爷吗?
“那烧死的伙计又如何解释?”
“呵呵,请问燕大护卫,你又是如何判断,这伙计就是烧死的呢?”
燕昭:“……”
他也就是根据仵作的说法而已,燕昭擅长的事其实是追捕江洋大盗,此类抽丝剥茧,讲究证据的事情,本就不是他擅长做的。
赵允让步步紧逼:“问案先问动机,循着动机,自然手到擒来!”
“这仓库失火,谁受害最大?”
“自然是老周父子!”
“谁又受益最大?”
“这——”
“老周父子刚刚接下了将作监的官商,你可知道?”
将作监?
燕昭还来不及理清思绪,忽听有人喝道:“将作监——陆监事到!”
将作监监事陆成!
陆成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个头不高,却透着精明强悍。
“燕护卫,不知道我将作监的这件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将作监的案子!
这陆成倒是厉害,一句话,就把案子扯到自己的势力范围去了。
没容得燕昭回答,陆成又道:“老周父子本是我将作监新晋的官商,这次损失惨重,我于心不忍,将作监准备全数赔偿。”
说着,陆成面带笑容看向老周父子,两父子大喜,齐齐看向赵允让。
赵允让皱眉,这是来想把事情抹平啊!
如果说,赵允让之前还只是怀疑,现在陆成的这一做法就彻底确定了他的想法。
俗话说,无利不起早,这话糙理不糙。
真要是屁股底下干净,陆成能这么大方?
燕昭朝着陆成一拱手:“陆监事,此事尚未有结论,还有待进一步调查。”
这句话让赵允让对他改观不少,起码,还能坚持原则。
陆成吃惊道:“我将作监全额赔偿,就算是那伙计葬身火海,我将作监也不会视而不见,抚恤银子也是有的,如此,还不能结案么?”
赵允让突然放声大笑。
陆成强忍住心头的厌恶之情:“不知道小王爷为何发笑?”
“我笑这世上,竟有如此愚蠢之人,连一个是意外还是有意都判断不出来的人,还有什么脸面说三道四?”
陆成和燕昭的脸色都是一变,这话听着刺耳,两个人都觉得是在说自己。
燕昭亢声道:“就算是有石漆,可是也不能断定,就是有人有意为之,至于有人从中受益之说,也只是小王爷的揣测罢了。”
陆成面无表情,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赵允让冷笑一声:“我知道燕护卫是个讲究证据的人,那就请找个验尸的仵作过来,我们来看一看,这究竟是意外还是故意!”
燕昭没有说话,点手叫人过来。
仵作来到,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赵允让问道:“你认为,这伙计是如何死的?”
“检验尸格,全身焦黑,系火烧而死。”
“可曾查验死者口鼻咽喉?”
仵作一愣:“这个却不曾。”
“查!”
仵作目光投向燕昭。
“查!”
石漆已经让燕昭对赵允让转变了些许看法,如此肯定,莫非真有必然的证据?
“查——死者咽喉以下,有无灰烬烟气?”
“没——没有!”
仵作毕竟是常年干这个的,一点就通,看向赵允让的眼神惊诧中带着钦佩。
“他杀无疑!”赵允让斩钉截铁道。
燕昭不用听结果,只看仵作的表现,就已经知道了:“小王爷广见博闻,燕昭佩服!”
什么话,好像自己天天和尸体打交道似的。
“佩服就不必了,还是快些查明案子为好。”
陆成拂袖而去:“既然开封府一意孤行,恕我将作监不奉陪了。”
燕昭看着陆成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赵允让懒洋洋道:“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燕护卫不妨从将作监典事吴由那里入手,或许有意外的收获,也说不定哦!”
“意外”两个字格外响亮,弄得燕昭哭笑不得。
“对了,上次还有个叫牛力的市井无赖,不妨也一道查上一查,告辞!”
老周父子暂时被赵允让安置下来,随时听候燕昭的传唤。
不过相信燕昭现在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了方向,还有什么能够阻挡这位大名鼎鼎的燕公子呢?
两天之后,开封府派来一位主簿,宣读了龙图阁待制权知开封府的王博文王大人的谕旨。
查,汴梁城仓库失火一案,系奸商陆通争夺官商未遂,勾结将作监典事吴由,指使市井无赖牛力,杀人纵火。
现查牛力畏罪自尽,不予追究。
将作监典事吴由充军,背后主使陆通斩立决。
至于陆成允诺的将作监的赔偿,自然也不了了之了。
陆成因为旁支和下属卷入人命案,被高家和石家联合参了一本。
但是也不过是受到了训斥诫勉,监事的位子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