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酒，但明象说他有故事，好在他是和尚，和尚不喝酒，我也就没必要用酒来换他的故事。

我其实对他的什么狗屁故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如果不是要从他嘴里知道离开死界的方法，我才不会安心坐下把他的故事听完。

明象的故事有些长，我本抱着急躁的心情去听，但不知为什么，竟渐渐入了迷进去，恨不得他再讲长一些。

那故事发生在元朝，距离现在已经有将近八百年之久。

元世祖忽必烈建立大元朝之前，邀请了西边雪山地区的僧人前往中原布道，僧人中最有名的一个名叫帕斯巴东来，佛法高深，辩机灵敏，深得世祖喜爱。

世祖西去后，新皇将帕斯巴东来奉为帝师，命其掌管天下佛宗。

“终元之世，每帝必先就帝师受戒，然后登位。”

元朝的每一位皇帝都必须先受到佛宗教宗的洗礼，然后才能登上皇位。

这导致了神权先是和皇权在不知不觉之间平等，然后又在不知不觉之间超越了皇权。

这世界上存在着一条非常奇怪的规则——每当神权超越了皇权的时候，矛盾的种子就会被埋下，如果要供养到其生根发芽出土之日，需要血肉当做泥土去栽培。

佛教成为国教，凡是举行法会、印制佛经，或是传经布道、修建庙宇，费用多由国库承担，一时之间佛法远播，信徒遍布天下。

元二十五年时，长兴人李福开辟新航道，这条航道不只是和内陆漕运串在一起，还连接着东南域地区的各个海岛，佛教甚至传播到了海盗当中去，度化了许多海上凶人。

佛教发展的越发壮大，底蕴也不断充实，不断有隐世的佛经被发现，先贤著作也多有收集，大都的藏经阁年年都扩建，却年年都不够用。

当帕斯巴东来阅读完所有佛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将近一百年的时间。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内心吐槽，原来明象也是个容易听信传说的人，且不说这个事儿本身有多扯淡，也不说帕斯巴东来能不能活到一百四五十岁，就说在那个年纪，老头子能看的见梵文那么小的字儿？明象在故事里的感情明显包含着一种宗教崇拜）。

一百年后，朱元璋来了。

朱元璋带着徐达和常遇春，徐达和常遇春带着一整个旅的“碗口铳”。

“碗口铳”，顾名思义，枪口和碗口一般大的火枪。

一个旅，不到三千人，三千支碗口铳，在现在不算什么，在那时候却能毁天灭地。

大都的城门不到半天就破了。

皇帝遁走北地，佛宗僧人做鸟兽散，帕斯巴东来对年轻的明象说：“我们走。”

明象没有想到，这一走，就是三十年过去。

朱元璋早年入皇觉寺为僧，后又作为游方僧行走天下，本应对佛门感情深厚，谁知他表面上护法护教，暗地里却令拱卫司控制佛宗，他表面上说着“非佛世尊不足以度之”，暗地里却命拱卫司追杀帕斯巴东来一行人，不死不休。

没人知道是为什么，或许帕斯巴东来知道，但他从来都不说，即便是对明象这样听话的弟子也一样。

明象在船上生活了大概五年，他不敢轻易上岸，因为岸上有拱卫司的探子，曾经有师兄弟被抓到过，被抓到过的人再也没有回来，也打探不到任何消息。

这五年来，明象上岸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上岸时听到过最有价值的事情偏偏还和他此行无关——在他逃亡海上的第二年，拱卫司改名成了亲军都尉府，当他在海上度过第五个年头的时候，亲军都尉府改名成了锦衣卫。

也是在这第五年的时候，帕斯巴东来告诉他：“我们上岸。”

明象不想让世尊上岸，因为世尊太老了，老到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了，吃饭也只能勉强让明象喂些流食。

明象不知道世尊为什么还这么倔强的想要生存下去，在海上的时候，世尊甚至提出要喝鱼汤的要求。

明象心里明白，世尊犯了嗔戒。

可世尊养育他一生，他不能就这么把世尊丢下。

师兄弟们要么死了，要么借着上岸买补给品的机会逃了，直到如今，世尊身边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如果走了，世尊就再没有依靠。

他们顺着东海一直往南走，直到看不到人烟。

明象不担心自己会迷路，因为他有司南，还有世尊给的海图，那海图上的标注清晰极了，简直像是为了这次逃难而量身定做的——明象在心里告诉自己，这只是巧合而已。

但这世界本身是不存在巧合的。

世尊给他的海图标记着东海之南的一大片区域，明象认得用佛宗特殊笔法记录下的梵文，这张海图显然是某个僧人曾经绘制出的。

原来世尊是有目标的。

也不知道曾经想要追杀世尊的朱元璋是不是抱着同样的目的。

他带着世尊，划着船，一路向南，穿过望不到边的海沟，躲过海中恶兽的寻觅，世尊不方便走动，他就把船停在岸边，上岸觅食，好几次世尊都差点命丧猛兽之口，还好他及时赶了回来。

也许，真的有佛祖保佑吧。

明象不知道世尊要去哪里。

世尊只说：“我们一路向南。”

五年、十年……

三十年后的某一日，海上起了龙卷，明象拼了命的向海岸线划船，但这次的龙卷和其他时候不一样，当它出现在明显眼前时，已经不可抵挡。

明象掉进了水里。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沙滩上，身边是盘膝而坐的世尊。

世尊微笑着对他说：“我梦境中，佛说莲生。”

明象感觉嘴角有些苦涩。

“莲生”为生命绽放，世尊这是不想死。

船毁了，世尊又已经走不动，只能由明象背着。

明象背着世尊穿梭于密林沼泽之间，又行进了半个月，忽然看到大地上出现一道裂缝，他看了看世尊给的地图，知道这持续了三十年的旅途终点就在眼前了。

世尊仿佛回光返照一般站立起来，没有一丝老人姿态，明象感觉很震惊，世尊已经快要二百岁，已是人间的奇迹，世尊阅尽世间奇书，对佛宗经文更是勘破，能有什么执念放不下呢？

那时候的明象还没明白，越是活的长的人，就越惜命。

他也还没明白，帕斯巴东来想要活下去的愿望在过去的一百八十年里从来都有今天这么强烈。

明象和世尊在地下遭遇了很多东西，有奇怪的怪物，有法华经里记载的佛花，可就是没有世尊想要的东西。

世尊告诉他：“我们要在这盖一座佛塔。”

明象心里明白，这是世尊心中最后的愿望了。

可惜，塔还没建成，世尊就回了西天极乐。

明象也没活下来。

他太饿了，饿到饥不择食，他吃了很多那些闻起来香气扑鼻的花朵，他本以为那是佛祖的馈赠，却没想到那是死界的邀请函。

明象并没有立刻死去，也许是因为他修习佛宗的原因，曼珠沙华对他的影响相当小，他甚至在怪物的攻击之下活了下来。

在某次和怪物激烈的打斗后，明象因失血过多而晕了过去，从那时起，他就拥有了在生界和死界之间往返的能力。

“等等。”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我憋得太狠了，实在是不能继续憋下去了，如果再继续憋下去，怕是等不到见到阿良，我自己就把自己给憋死了。

“你刚才说，你那时候就有怪物了？它们长什么样？”

明象缓缓答道：“它们和你见到的是一种样子。”

我倒吸一口凉气：“在那个年代就已经有水怪了吗？那些东西不是查尔斯和阿良制造出的东西吗？”

明象好像是笑了笑。

“地下发生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现在我可以明确的给你答复，你所说的‘水怪’并不是他们制造出来的，而是很早很早之前就存在这里的东西。”

明象看了一眼来处，声音里带着遗憾：“我驯养了曼珠和沙华来对付它们，但没有起到很好的效果，可怜了这两个孩子。”

原来那两只大蜜蜂是明象养的……

“我的意识被束缚在了这里，不过也好，只要我在一天，佛塔就不会倒，那些沾染了死界毒气的怪物就不能离开此地。”

我沉默下来。

我倒是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只有这个地方有水怪，原来是因为明象在佛塔里镇着这些东西。

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沉甸甸的。

“那……这么多年了，你不寂寞吗？”我特么怎么可能问出这么矫情的问题……一定是因为脑袋抽风了。

明象像是又笑了笑：“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地藏王菩萨的本愿如此，我明象又何尝不能？”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佛宗的好。

他继续在我耳边说着：“可是，近几年来，我有些力不从心……大概是从六十年前开始，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三途川快要隐藏起来了，我也会被带走，如果我走了，那些怪物就再也没有束缚。”

“你可否帮我处理掉那些怪物呢？”